荆州军营地里,旗鼓、帐篷都在,一样未动,粮草堆积,一些帐篷内甚至还铺着被褥,唯独没有人和马,一个都没有。
    最先进营的吴军兵将发了一会呆,齐声欢呼,随后不约而同地奔向看上去最好的帐篷,争抢财物,他们也算是老兵了,知道粮草不能动,它们既沉重,还要被上司收走,首选永远是金银珠宝,其次是成匹的布帛,帐篷宁可拆成布条,也不要整个带走……
    后到的降世军更是争抢战利品的高手,不用将领安排,一哄而散,分别去往不同方向,经过短时的纷乱,很快就划分出各自的地盘,抢得既快又有条不紊,令吴军将士自愧不如。
    曹神洗受吴王之命,临时掌管此军,心里很清楚自己的地位,而且他已隐约猜出吴王的大致意图,因此没有干涉,默许将士掠营,甚至遣散身边的卫兵与将领,让他们各行其是。
    老将军独自骑马穿过敌营,停在高处,望向荆州军逃亡的方向,心中感慨万千,好一会才察觉到身边多了一个人。
    薛金摇也望着同一个方向,“师父担心荆州军会杀回来?”
    “我真希望他们能杀回来。”曹神洗痛切地说,看到降世将军露出古怪神情,补充道:“怎么,你忘了我是天成大将?”
    “刚刚想起来。”薛金摇笑道。
    曹神洗重叹一声,“领兵打仗这么多年,我从未见过如此匪夷所思的形势:强不是真强,弱也不是真弱,眼看就要赢的一方,偏偏败了,眼看就走投无路的一方,却不知道大好机会就在眼前。”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天下大乱’吧,一切皆乱。”
    “或许吧,仔细想起来,其实当初的五国也是这样,明明实力上不比天成弱多少,却总是出人意料地一败涂地,连场像样的硬仗都打不出来。只是那时候我是连战连胜的一方,以为天成将士出类拔萃,没想过其实是对方‘大乱’……”
    “师父今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曹神洗面露惊讶,“吴王真的……吴王有何打算?”
    “他……他想当圣人。”
    “圣人?”
    “反正是我理解不了的人,但又不是神仙,我猜是圣人吧。”
    “嘿,吴王应该去找费昞费大人,他两人现在能聊到一块去。你知道费大人躲在我那里时,曾经对我说什么?他劝我走街串巷,激发东都百姓的斗志,让他们不分男女老幼,全家上阵,杀尽夺城的叛贼。”
    “吴王的打算与费昞不同,但是愚蠢劲儿是一样的,他要去救人,能救多少是多少,他说即使自己不能救下所有人,也不能再有一人因他而遇害。师父能想到吗?这是吴王亲口说出的话,他将好运当成了天赐,真以为自己负有拯救苍生的职责……”
    “吴王的愚蠢与你更像。”
    “我?”
    “你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宁可带头送死,也不派别人送死。你俩还真是天生的夫妻。”
    薛金摇大笑数声,随即潸然泪下。
    曹神洗一下慌了神,“那个……你别哭,兵法里可没有劝人止泪的妙招。”
    薛金摇擦去泪水,重新露出笑容,“吴王不要我了,我也不要他,可惜我不如他的第一个妻子,不敢写休书。我要带降世军回秦州,特来邀请师父随我一同西去。”
    “回秦州?吴王……究竟在想什么?”
    “吴王想什么已不重要,每个人如今都要为自己打算,我要先说服降世军,然后回东都,带上将士的家眷,返回家乡,夺下全州,立我弟弟为主。西京不比东都差多少,好好经营一下,至少比现在的东都要繁华些。”
    “你是当真的?”
    “当然。”
    “可你之前还说不想当降世将军。”
    “那时候有吴王,现在只有我自己。我刚才流泪,师父不会笑话我,或者因此小瞧我吧?”
    “当然不会,你若一泪未滴,我才害怕。”
    “所以师父愿意随我西去?”
    “这个……我家中有老妻,儿孙不知下落……”
    “师娘当然要带上,降世军家眷多,走不快,师娘能承受得住。师父放出消息,儿孙有心的话,自会前去投靠。”
    曹神洗沉吟不语,他本不是土生土长的东都人,但是住得久了,早已视此地为家。
    薛金摇道:“吴王说了,东都乃四战之地,大势如此,谁也改不了,必须等天下初定以后,东都才能得到平安,在此之前,东都必是乱源。”
    “嘿,他这番话说的像是……”
    “谋士?”
    “反正不像称王之人。”
    “师父即便不随我西去,最好也尽快离开东都,投奔谁都行,就是不要久留危城。”
    曹神洗这些日子里叹息太多,以至于感觉有些气短,这时又叹一声,“我若是再年轻十岁……二十岁吧,一定会去投奔最有野心的雄杰,现在,他们瞧不上我,我也瞧不上他们,能得降世将军收留,大概是我最好的选择了。”
    “我可不是收留,我是邀请,据说古时候有人七十岁才开始建功立业,师父没问题。”
    曹神洗苦笑,“建功立业就算了,我只想去你那里养老。”
    “更没问题。”
    曹神洗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好像这是他此生最后一次叹息,“降世军来自秦州,此番回去,不可再行劫掠之事。你要经营西京,必须争取人心,但是在此之前,得先夺取城池。降世军离开秦州的时候,没留人守城吧?”
    “守城?降世军被迫离乡,在秦州寸土未占,这次回去,要一点点夺取,派人留守,像师父所说,不行劫掠之事,争取人心。”
    曹神洗摇头,“秦州不能一点点夺取,必须趁乱直捣西京,派人分赴郡县招降,愿降者给予高官,观望者许以重诺,公开不降者,依次击败。”
    “瞧,师父能帮我大忙,可不只是养老。”
    “嘿,秦州不稳,我怎么养老?”曹神洗一生谨言慎行,面对任何人都要小心说话,唯独在薛金摇面前敢于冲撞,也敢于无话不说,人人都说金圣女狠辣,他却觉得这是一名虚心好问的学生,不自觉就要摆出师父的派头,“还有,秦州连年遇灾,急缺粮食,此乃诸乱之源,便是换成神仙治理也没用。朝廷本应早早调粮赈济,却只想用强力平乱,最终不可收拾。你若想久占秦州,必须夺下旁边的汉州,借汉州之粮养秦州之民,坚持一两年,得一次丰收,才可稍稍安心,可以腾出手来再图大业。”
    薛金摇不停点头。
    两人谈论形势,不知夜色渐深,直到卫兵持火把过来照亮,才清醒过来,于是一同骑马往回走。
    荆州军营地已被劫掠得差不多,大批粮草则被封存,等候上头的安排。
    薛金摇下令运走粮草,全军返营,不许任何人去追击逃兵,她今晚就要说服众将,对此信心十足,只是解释吴王去向时会有些麻烦。
    这个麻烦被吴王自己解决了。
    营地门口,众多吴兵抬着受伤的王颠,一直在等降世将军。
    吴人曾推孟僧伦的弟弟孟应伯为临时首领,王颠在火烧中幸存,稍稍好转之后,吴人立刻改推他为首,此次出征,王颠带伤跟随,走得慢些,刚刚赶到不久。
    “王将军怎么来了?”薛金摇得到通报之后,立刻下马前去探望。
    王颠挣扎着要起身,薛金摇急忙命人上前按住,“王将军不必多礼。”
    王颠哑着嗓子道:“吴王走了,将我们留给降世将军。”
    “走了……这么快?”薛金摇有些茫然,吴王没说什么时候离开,她以为会与自己一同回东都。
    “嗯,吴王说得非常清楚,我虽然不赞同,更不认为宁王之祸与吴王相关,但是吴王之志难以更改。唉。”
    “事已至此……王将军与诸位若愿随我西行,欢迎,吴兵之强,正是我之所需,你们若要东还吴州,我也不勉强,还会派人送你们一程,军中粮草,随你们拿取。”
    “我们已经商量好了,向宁王报仇不急于一时,江东虽是我们的家乡,人心却不在我们这边。能为降世将军效劳,是我等荣幸。而且吴王有朝一日想明白了,肯定也会去找降世将军,我们愿意等他。”
    “我也愿意等他。”薛金摇脸上露出微笑,心里却知道,这将是一次多么无望的等待。
    吴将罗拜,薛金摇还礼,突然有些理解吴王的痛苦,刚刚只是为了安抚吴人,向来不善言辞的她,竟然也随嘴说出几句言不由衷的好话,为了更大的利益,她今后还要说出多大的谎言?
    “我不称王,也不争天下。”薛金摇暗下决心,绝不重走吴王的老路。
    孟应伯虽然不太会说话,对吴王却是真心效忠,不比哥哥差多少,这时叹息道:“都是我胡乱指责,惹恼了执政,今后我有何脸面祭奠兄长?唉,也不知道吴王要去哪里?”
    “他先回东都,但是等咱们到的时候,他肯定已经走了。”薛金摇猜道。
    “执政最后总得找个地方落脚吧?我猜肯定是秦州,咱们先给执政打下一片地盘。”孟应伯的话得到许多人的赞同。
    薛金摇也跟着点头微笑,心里却很清楚,吴王即便去掉王号,也不会如曹神洗一般找地方养老。
    说到底,称帝并非这世上最大的野心,有人仰望,自然也有人俯视。
    (本卷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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