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等等’?”徐础真的等了一会,问道:“等什么?”
    “我不知道,可能是先生还没想好如何回答,所以要等等。可能是先生觉得徐公子心太急,要等你平和之后再做解答,这倒是符合先生传道解惑的一向习惯,他常说,问者往往心中波澜起伏,名为提问,其实容不下半句非议,唯有等其心自静,虚怀若谷时,才能听得进去别人的话。也可能‘再等等’这三字就是答案,徐公子以天下为念,此前太过急于求成,反落入私欲之中。先生听闻徐公子去掉王号,病中连呼三声‘孺子可教’,想必是觉得徐公子终于‘慢’下来了。还有可能……”
    徐础拱手道:“有劳宋兄讲解,剩下的‘可能’还是让我自己琢磨吧。”
    “哈哈,是我多嘴。”宋取竹看向小小的坟丘,叹道:“先生就是这样,你带着疑惑前来问道,听他说完之后,疑惑没有减少,反而更多。有时候,很少的时候,我会想,先生是不是在故弄玄虚?”
    徐础笑了,“我遇到过不少故弄玄虚的人,其中不乏高手,如果范先生也是其中一员,那他的本事可谓出神入化,我一点破绽也没瞧不出来。”
    宋取竹大笑,“瞧,这就是先生的特别之处,即便是怀疑他故弄玄虚,也得承认他本事大。”
    宋取竹盯着坟丘,突然抬起双手拍了两下,抬高声音喝道:“起来!老家伙!别装死!”
    徐础吃了一惊,自见面以来,宋取竹一直表现得温文尔雅,对师父表现得敬重有加,想不到竟会突然口出恶言。
    坟丘里没有回应。
    宋取竹笑道:“徐公子莫怪,我就是试试,没准先生真是装死呢,别人做不出这种事情,他能。先生若能起身,大家一块喝粥论道,咱们二人心中的疑惑都能解开,岂不美哉?”
    徐础笑了笑,“看来宋兄真是想念范先生。”
    宋取竹脸上笑容消失,默立片刻,拱手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徐公子日后若去荆州,可到襄阳找我,让我略尽地主之谊。这里就算了,只有米粥和咸菜,吃肉还得去山里打猎,太麻烦。”
    “若去襄阳,必当叨扰。宋兄这就要走?”
    “先生不在,这里不过是片无名荒谷。走吧,也该走了。”宋取竹拱手告辞。
    “我想在谷中借助一段时日,宋兄以为可否?”
    “山谷是邺城刺史送给先生的,不归我有,只要邺城没人驱赶,徐公子想住多久都行。”
    “多谢。”
    宋取竹也不收拾包裹,回到几间草房前,四处看看,拣起之前劈柴的斧头,别在腰间,与他的一身文士装扮形成鲜明反差。
    “那边屋中有半缸米,屋后有井,后山的溪水更香甜些,只是来回比较远。还有什么……哦,左边第一间屋不要住人,可能会塌,得先修缮一下。就是这些。先生的死讯传出去之后,应该会有许多人前来吊唁,徐公子既想留下,就代为接待一下吧。告辞。”
    “我送宋兄一程。”
    “不必。”宋取竹摆手,“我不走大道,邺城的通缉令可能还没撤掉。”
    徐础又是一愣,“管它大道、小道,我都要送一程。”
    “随你。”宋取竹向附近的山脊走去。
    徐础跟上,问道:“宋兄的疑惑是什么?”
    “嗯?”
    “宋兄刚才说自己也是为解惑而来。”
    “我说过?”
    “说过,宋兄说范先生若能死而复生,咱们两人的疑惑都能解开。”
    “对,我是说过。”宋取竹却不往下说了,来到山脚下,止步道:“送到这里就够了,山路难行,我一个走反而轻松些。”
    “恕不远送。”徐础拱手。
    宋取竹迈步上山,走到半程,转身望来,见徐础还在原处,大声道:“我来问先生:为何人心不足,得到越多,怨气反而越多?”
    “范先生如何回答?”
    “煮粥去!”
    “什么?”
    “先生的回答是‘煮粥去’,就为这三个字,我煮了一年半的米粥,嘴里淡得能养条鱼。他一死,我终于解脱,不用再想他的回答,要用十坛酒漱口,整只的猪牛羊暖胃。”
    宋取竹哈哈大笑,拿起斧子乱挥一气,大步上山,很快越过山脊,消失不见,唯有笑声偶尔传来。
    “真是个……怪人。”徐础喃喃道,转身出谷,叫进来随从,分配住处,与他们一同收拾房间。
    老仆走进主人的房间,看了一会,茫然地说:“公子就住这样的地方?”
    “干净、整洁,很好啊。”
    “可是……什么都没有,连张床都没有。”
    这间房原是范闭的住处,简洁得像是一间尚未启用的库房,空空荡荡,地上铺着一张破旧的苇席,下方垫起半尺高,屋内桌椅全无,只在角落里有一只小小的木柜。
    老仆走去,从柜里面找出薄被,抖了两下,“跟件单衣差不多。”
    “咱们得过一段苦日子。”徐础笑道。
    “我知道会苦,没想到……会这么苦。公子投奔邺城,城里就没点……意思吗?”
    “嗯,我得要些米面,等到天暖,种些菜蔬,养些鸡鸭。”
    老仆张大了嘴。
    外面传来女子的说话声,原来是冯菊娘在叫人搬运物品。
    老仆笑道:“家里是得有个女人主持。”
    “谷中就她一名女子,不妥,明天你将她送到城里。”
    “两个女人,她还带着丫环呢。”
    “都送走。”
    “公子,人家老远跟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必撵人呢?”
    “冯菊娘艳名在外,若在这里惹出是非来,于大家的名声都不好听。”
    老仆恍然,点头道:“公子想得周全,的确不能留,冯氏天生一副惹祸的容貌,还在路上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几个小子总来献殷勤。嗯,得送走,我这去告诉她别搬东西了,都留在车上吧,明天方便。”
    老仆出去,徐础脱靴上席,跪坐在范闭从前的位置上,很快觉得不妥,换到对面的位置,心中平静,似乎还能见到那个昏昏欲睡的老先生。
    “咳嗯。”门口响起声音。
    冯菊娘来了,看一眼四周,“这也是住人的地方?”
    “范先生一代名士,天下无出其右,生性淡泊,所居至简。”
    “我就不信他一个人住也能‘至简’,脏活、苦活由别人承担,他这里才能一无所有。”
    “嗯,你说得有道理。范先生常有弟子服侍,身边倒是不缺人,不久前遣散众弟子,只留一人。”
    “他知道要死了,所以只留一人?”
    徐础点头。
    “公子得不治之症了?”
    “没有,你怎么问起……”
    “公子没得病,年纪又不大,想必不会很快死掉。”
    “希望如此。”徐础微笑道。
    “那你需要许多人服侍,好保证这间屋子不受外物影响。”
    “嗯,我需要,但是……”
    “那些男人有谁会女红?有谁会管家?有谁能细心收拾每一个角落?”
    “是这里不适合你。”
    冯菊娘笑了,“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遭逢大乱,沦落军中,辗转诸人之手,从来不敢说‘拒绝’二字,却担上一个‘克夫’之名。人皆以为我贱妇,当我是不祥的扫把星。想不到徐公子心怀天下,竟也容不下我这样的一名弱女子。”
    只凭这番话,徐础就不觉得她是“弱女子”,思忖片刻,道:“你为什么非要留在我身边呢?”
    “我见的人也算多了,唯有徐公子这里比较安全,我不必违心讨好,也不会被随意送给他人。”
    “我曾经将你赏给鲁宽。”
    “战时的不得已之举,我能理解。”
    徐础摇头,“而且我这里并不安全。我去掉王号十分突然,诸人茫乱,一时不知所措,我才能到来此地。可是很快大家就会明白过来,如晋王,当时就已醒悟,如贺荣部,也能看出我的用处。以后找上门的麻烦会越来越多……”
    “我一直在纳闷,徐公子已经不做吴王了,还有什么用处?”
    “名。”
    “嗯?”
    “我去掉吴王之号,仍有吴王之名,你们愿意跟来,便是为这个名,晋王、贺荣部也在意此名,要用它开疆扩土。至少要等一两年以后,等大家忘记吴王之名,我才能重新变成‘无用之人’,但是我得熬到那个时候。”
    冯菊娘微微皱眉,她自认也是聪明之人,却没太明白话中之意,“反正我不走,大老远跟来,我不是为了进邺城,那样的话,还不如留在东都,自荐于梁王。徐公子也不要强迫,我住在另一头,不与你来往就是。你若是遇害,我也自有去处,不必你来操心。至于外面那些人,我没法阻止他们心中的想法,但是……若真有不怕死的人来招惹我,我嫁给他就是,一次只嫁一个,不让你脸上难看。”
    徐础笑着摇头,最后道:“好吧,你先留下,什么时候想走……”
    “那必然是你死了。”
    “哈哈,请便。”
    冯菊娘转身出屋,继续大声指挥众人搬运物品。
    老仆进来,“公子可不够决绝。”
    “我就因为自己不够决绝,才要去掉王号,提前远离大祸。”
    “公子高兴就好,不知道这几间破屋子能坚持多久?对了,田壮士回来了。”
    “人呢?”
    “露一面就走了,让我转告公子,他要去邺城拜见郡主,明天回来。也不说是哪个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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