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维没有逃离邺城,将自己“关”在一座不大不小的宅子里,太小不易隐藏,太大不好守卫,他如今最在意的事情是自身安全,连守城都要退居其次。
    徐础被送到大门外,先后三人出来查看,确认来者身份之后,才允许他进门,老将盛轩未获邀请,稍显尴尬,抬头看一眼天空,道:“我还是去准备一下吧,贺荣人若是攻城,我们不能全都坐着等死。”
    徐础一进府门就看到庭院里树立着几尊与人等高的雕像,还没有完工,隐约看出是帝王装扮。
    前头带路的人是乔之素,稍稍放慢脚步,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解释道:“历代梁皇。”
    徐础点头,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马维坐在一间书房里,看样子很久没好好地睡过觉,眼睛通红,脸颊微陷,身边除了老宦高圣泽,再无仆从。
    “真是意想不到,这不是赫赫有名的徐公子吗?劝我与天成朝廷和解,声称自己要去渔阳救人,还要监督天成与贺荣部进攻并州的徐公子,不就是你吗?”
    “是他,就是他。”高圣泽贴在梁王耳边小声附和。
    乔之素从外面关上门。
    房间陈设简陋,马维依然坐在祖传的椅子上,除此之外,再无坐具,窗户严闭,并以帷幔遮掩,即使点着蜡烛,整间屋子也显得十分阴暗。
    “世事难料。”徐础道,本想走到近前说话,却被高圣泽拦下,只能站在屋地中间。
    “对料事如神的徐公子来说,还有什么料不到的?”马维阴阳怪气地说。
    “很多,比如我没料到马兄还会留在邺城。”
    “梁王。”高圣泽立刻加以纠正,然后扭头向主人道:“梁王出人意料,骗过了敌军。”
    马维轻轻点头。
    徐础道:“贺荣部不在乎守城的人是谁,他们今天就会发起进攻。”
    又是高圣泽开口:“不怕,邺城之坚厚,天下无匹,就算贺荣人有百万大军,也攻不进来,况且贺荣多骑兵,不擅攻城……”
    “贺荣军中有中原工匠,器械充足,已在城外列阵,马兄从来没去城头上观看吗?”
    “梁王。”高圣泽又一次纠正,语气稍稍严厉。
    马维轻笑一声,“欢颜郡主骗了我,你帮着她一块骗我,留一个老太婆当人质,然后带着外族人前来攻城。我不怕,因为我早就预料到这一招,所以我四处征粮、征人,也没让淮州兵离我太远。如今城里有精兵二十万,粮草堆积成山,兵将士气高涨,百姓不愿沦为异族之奴,皆愿为我效命。”
    停顿片刻,马维以右手指天,像是要宣布誓言,“我先让贺荣人攻城,待其久攻不下、士气沮丧时,开门与之决战,声东击西、诱敌深入……这些计谋我都会用上。”
    “你想再守一次东都?”徐础惊讶地问。
    “梁王!”高圣泽的声音越发严厉,已经带着一丝怒意。
    徐础突然动手,将高圣泽的右臂扭到身后,推着他往外走。
    高圣泽大骇,但是受制于人,年纪又大,不得不迈步,嘴里大叫大嚷,“徐础,你想干嘛?梁王救我……不不,梁王小心,他要行刺,我替梁王拦……”
    徐础另一手开门,将老宦推出去,随手关门,放好门闩,不让外人进来。
    徐础刚一动手时,马维也吃一惊,抬下屁股,伸手要去摸刀,随即他又坐回原处,任凭高圣泽叫嚷,既不起身相助,也未开口制止。
    外面的高圣泽惊慌失措,推了几下门,发现打不开,大声道:“梁王别急,我立刻去叫人……”
    “滚远一点!”马维厉声道。
    高圣泽显然大吃一惊,发出一声呜咽,再没敢吱声。
    徐础点点头,“终于安静了。”
    虽然撵走了高圣泽,马维脸上的神情却没有变化,依然冷淡,“这回你又打算用什么花招来骗我?”
    “我来救你一命。”
    “嘿,我知道这一招:先声夺人,不管真假,先说一句让对方最感兴趣的话,吸引注意与兴趣,然后再说什么,对方都能听得进去。所以,你觉得我对‘保命’最感兴趣?”
    徐础笑了,“咱们学的东西是一样的,我一时忘记了。好吧,不用这些花招,只是交谈。你为什么留在邺城?”
    “不留在这里,还能去哪?”
    “东都,那里你已经营将近一年。”
    “东都?”马维轻轻摇头,“那里差不多是一座空城,粮草不足,百姓全是老弱病残,能跑的人都跑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冷酷,“百姓就是一群乌合之众,不可与虑始,唯可与乐成,必须等我站稳脚根,他们才会蜂拥而至,跑来效忠。”
    “你还没将东都让给淮州吧?”
    “当然没有,我借口说妻儿还在东都,请盛家宽限数日,只要宁王攻入淮州,盛家自然没办法再来索取——可是宁王在哪呢?这也是你的一个谎言,骗我将麾下最好的将军派出去做使者。”
    委派潘楷担任使者,全是马维一个人的主意,这时却牵怒于他人。
    “贺荣人午时攻城。”徐础道。
    “让他们来好了,我正等着呢。”
    “淮州军不会真心守城。”
    马维脸色微变,沉默一会才道:“盛家派人送来命令,要求淮州兵死守邺城……”
    “这就是你守卫邺城的依仗?”
    马维突然起身,两眼更红,咆哮道:“别以为只有你一个人能守城,我麾下至少还有十万梁兵,他们效忠于我,愿意为大梁死战!”
    在所有人嘴里,兵力都是一个张口就来的数字,徐础早已不放在心上,走到马维近前,一手按在桌子上,“你想模仿我守东都时的策略?”
    马维怒形于色,“在你眼里,我总是不如你,是不是?当初是谁提议刺驾?是我,不是你,没有我,你还是楼家的无名之辈,除非提起吴国公主,没人在意你是谁。当晋王弑父,想要嫁祸于你时,是我救你一命。当你守卫东都,孤立无援时,是我第一个与你结盟,助你一臂之力。你的一切成功,都离不开我!而你,依然以为我不如你?”
    徐础道:“马兄的所有帮助我都记在心里,我也从未觉得马兄不如我,至少你还在称王,而我知难而退。”
    马维慢慢坐下,声音恢复正常,“你有你的本事,只是缺一颗帝王之心,倒也不怪你,你连自己的姓氏都不愿承认,何况称王、称帝?我与你不同,我是真正的大梁帝胄,身后有列祖列宗的督促与期望,我必须走上这条路,必须,别无选择……”
    “马兄打算如何守城?”徐础将话题拽回来。
    马维一愣,随后从“列祖列宗”的光辉中挣脱出来,“我已经说过,先坚守数日,待敌人士气受挫之后,一举反攻。”
    徐础摇头,“我要听你真正的计划。”
    “然后你带回去向贺荣人邀功?”马维冷笑道。
    “好吧,你不愿说,我先来说,邺城有三大不可守……”
    马维冷笑一声,“又是谋士那一套,‘三大不可守’、‘五大不可言’、‘七大不可悔’……”
    徐础自顾说下去,“守卫东都时,主力乃是降世军,他们一路受官兵追剿,无路可走,因此有死守之心。邺城守军乃是淮州人,离老家不远,一旦战事不顺,必生返乡之情,马兄无力阻止,盛轩怕是也只能顺应众心。此乃一不可守。”
    “你以为我没想到吗?我要将计就计,守城的是淮州兵,但是守门皆是我梁兵,唯有北城例外,淮州兵欲降、欲逃,都可以,正好借此诱贺荣人进城,他们是骑兵,不利于巷战,我会亲率梁兵……”
    徐础打断他:“围攻东都时的冀州军,虽有两王坐镇,但是真正的统帅乃是王铁眉,上下异心,王铁眉亦非大将之才,频出昏招,东都守城之计方得成功。邺城外面的强臂单于却是枭雄人物,非王铁眉可比,断然不会中计。此乃二不可守。”
    马维露出一丝妒意,“因为这个,你宁愿给异族蛮王做谋士?”
    徐础仍不解释,继续道:“当初冀州军是要夺回东都,贺荣部却只是要清除障碍,一个手下留情,一个不择手段。此乃三不可守。”
    马维突然间又发怒,“你让我怎么办?举城投降?大梁皇室已经投降过一次,绝不会再有第二次,至少在我这里不会有!”
    “你不必投降,我要送马兄返回东都,然后你立即与宁王联络,暂且奉他为主……”
    “这与投降有何区别?”
    “听着,你想当皇帝,先得忍辱负重,宁王是我的仇人,但是中原诸雄之中,唯有他能与强臂单于一争上下。宁王现在实力还有些弱小,会很高兴有人投奔,必能对你另眼相待。到时你也不必劝宁王什么,让他自行其事,对淮州盛家是打是和,皆随他的心意,不可劝谏,连暗示都不要有。待宁王觉得有把握之后,自会北上驱逐贺荣部。”
    “我就这么一直向宁王称臣?”
    “更远的事情我无法预料,但这是眼下最好的选择,至少能保住你的梁王之号。”
    马维思忖良久,“城外全是贺荣人,城里尽为淮州兵,我怎么才能逃出去?”
    徐础微微一笑,“你已经逃回东都,只是许多人还没发现而已。”
    马维莫名其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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