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抢步走来,周元宾再无侥幸之心,坐在地上颤声道:“只要放我一条生路,周家的钱就是你们……”一时心急,忘了说贺荣语。
    “救人!”当先一人喊道,大概只会说这么一句中原话,举刀就砍。
    周元宾被吓得呆住了,动不得,躲不得,眼睁睁看着刀刃向头顶劈来。
    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号角声,驿站里的人全都一愣,因为他们听得出来,这是贺荣部惯用的号角,声响与中原不同。
    号角声持续不绝,似乎在下达命令、发出威胁。
    徐础趁机将周元宾拉开一些,举刀的那人侧耳倾听,全无察觉。
    号角声终止,院外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说的是贺荣语,徐础听不懂,周元宾能,不由得喜极而泣。
    举刀者看向目标,犹豫不决。
    周元宾急忙说出一连串贺荣语,举刀者往地上啐了一口,转身走开,与同伴汇合,匆匆走出大门。
    “快扶我起来。”周元宾道,虽然死里逃生,他还是全身酸软。
    仆人动不得,徐础将他搀起,“有人来救你?”
    “是右都王……”
    “单于的弟弟?”
    周元宾点头,勉力迈步,驿站里的火势已经十分旺盛,仆人也爬起来跟在后头,徐础突然转身,趁着火焰尚未吞没整间屋子,跑了进去,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件披风。
    驿站外面停着一队骑兵,举着大量火把,照见地面上的十几具尸体,远处有马蹄声,显然是杀人者离开,未受阻拦。
    周元宾推开徐础,急行几步,来到一匹马前,抱着骑士的腿,激动地说了许多话。
    驿站没法住了,有人牵来马匹送给周元宾、徐础,众人疾驰奔向襄阳。
    周元宾惊魂未定,紧紧跟随右都王身后,不停地说话。
    右都王年纪不大,看样子才十六七岁,徐础留在单于身边时,从未见过他,想是刚刚赶过来不久。
    右都王不怎么开口,只顾骑马。
    周元宾张嘴太多,灌了一肚子寒风,只得闭嘴,放慢速度,渐渐又与徐础齐头并进。
    赶了将近一个时辰的夜路,队伍停下,进入一座已经建好的小营地里,周元宾被右都王叫去谈事,徐础留在一顶空帐篷里休息。
    又过去一个时辰,外面已然天亮,周元宾终于过来,神色变换不定,说不清是喜是忧,“徐先生休息得好吗?”
    “还好。”
    “嗯……”周元宾沉吟不语,徐础也不追问,良久之后,周元宾打定主意,开口道:“此事非得是徐先生来拿主意不可。”
    “我连究竟是怎么回事还不知道。”
    “第一拨人的确是贺荣兵卒假扮,也的确是中宫派来的,要杀你我灭口。”
    “这个我能猜到。”
    “嘿,我早就应该明白,中宫根本不在意‘周家’两字,驿站里关押俘虏的时候我还纳闷,不送去大营,留在这里干嘛?原来是为了制造一个借口,我竟然……”周元宾摸摸脸上的伤痕,愤愤不平。
    “为什么是右都王来救你?他是周参军联络的三位大人之一?”
    周元宾立刻摇头,“当然不是,右都王怎么可能反对单于?他原本留镇塞外,半个多月前刚刚赶来——单于受了重伤。”
    周元宾最后一句话说得不明不白,徐础惊讶地嗯了一声。
    “刚刚传来的消息,单于在战场上中了一箭,伤势不轻。”
    “身前还是身后?”
    “什么意思?”
    “身前是敌军放箭,身后是自己人偷袭。”
    “当然是身前……我不知道,中宫已经出发去见单于,临走时下达密令,要将你我二人除掉。”
    “右都王怎么不去见单于?”
    “中宫不准他去,要他留守襄阳,有人向他告发中宫的密令,他亲自带兵过来救我。”周元宾的语气里透出一丝得意。
    “战事呢?谁胜谁负?”徐础最关心这件事。
    “单于既然没有后退,应该是没败吧?”周元宾的心事却不在这上面,上前道:“形势是这样,万一单于……贺荣部需要立刻选出一位新单于,以免全军崩溃,中宫带走两子,意图十分明显,可两子年幼,许多贺荣大人更看好右都王。”
    “强臂单于继位时,就曾遭到反对,那些人怎么想?”
    “不愧是徐先生,一开口就说到点子上,老单于那一派虽然争位失败,但是势力仍然不小,我联络的那三位大人都属于这一派,他们希望老单于的孙子左贤王继位。”
    “所以右都王来救你,希望你居中说和,争取左贤王一派的支持?”
    周元宾点点头,“可我知道自己的斤两,担不起如此重大的事情,来求徐先生指点。”
    徐础想了一会,“右都王会说中原话?”
    周元宾摇头,“他对中原的一切都不感兴趣,此次入塞乃是奉命而来。”
    “单于必是遭到暗算。”
    “估计是中宫找的人,她一定会隐瞒此事。”
    “不,恰恰相反,中宫会宣扬此事,然后替强臂单于报仇。”
    “贼喊捉贼吗?她向谁报仇?”
    徐础不语,周元宾自己明白过来,“没错,谁想夺单于之位,她就栽赃给谁。右都王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帮他还是不帮?左贤王那一派虽然与我们周家十分亲密,但是想让他们放弃单于之位,怕是很难。”
    “右都王这个人怎么样?听得进去劝告吗?”
    “怎么说呢,右都王是真正的贺荣人,就喜欢骑马、射猎,对别的事情全无兴趣,当然,争夺单于之位不算,这不是兴趣,而是自保,在这件事上,他能听得去劝告。”
    “很好,那就劝他公开支持中宫两子。”
    “啊?争都不争一下,直接就认输啦?”
    “这叫以退为进,单于若死,三方争位,右都王看上去实力最弱。”
    “他的确最弱,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成为右都王不久,地位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反正比较尴尬,他希望……”周元宾压低声音,“他想知道中宫为什么要杀我灭口。”
    “你告诉他了?”
    “没说实话,我说中宫怕你我二人投靠晋王,所以要杀人,右都王有点失望。”
    “周参军做得对,先不要告诉他。如果右都王真肯听劝——他现在的做法是错的,不可与中宫争锋,而要虚与委蛇,将继位之争引向中宫与左贤王,自己坐山观虎斗。”
    “不能一直‘观’下去吧?”
    “中宫早有准备,目前占据优势,左贤王一派发现自己不敌的时候,必要寻找盟友,那时候右都王和周参军才能出面。”
    周元宾连连点头,又一次压低声音,“徐先生此计对右都王有利,可我们周家与左贤王那边更熟一些……”
    “左贤王、右都王一旦感觉有必要结盟,就是周参军大展身手之际,愿意选择哪一方为单于,是你的事,外人不可插手。”
    周元宾笑了两声,牵动脸上的伤痕,伸手摸了两下,“明白了,可右都王救出你我二人,已经得罪中宫……”
    “这个简单,中宫也是周家人,右都王只需声称他听说有人要暗害周参军,所以替中宫过来救人。”
    “呵呵,别人或许相信,中宫不信。”
    “也简单,让右都王将咱们送到中宫那里。”
    周元宾大吃一惊,立刻道:“我可不去,那不是送死吗?”
    “恰恰相反,中宫要将单于遇害的罪名推给他人,绝不会公开杀人灭口,离她越近,可能越安全些。”
    “所以中宫昨晚才会设计杀人……可留在中宫身边,还是比较冒险吧?”
    “冒险,以周参军目前的状况,躲在哪里不是冒险?”
    周元宾长叹一声,“这算怎么回事啊,中宫向我透露一切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得到了信任,原来只是一时利用。好吧,我去见右都王,将话说清楚。”
    没过多久,周元宾与右都王一块到来,右都王仔细打量徐础,然后说了一串话。
    周元宾道:“右都王感谢徐先生献计,无论用与不用,你都立了一功,想要什么奖赏?徐先生不必客气,开口要便是,贺荣人不忌讳这种事。”
    “我要芳德公主。”徐础道。
    “徐先生还真敢要,可公主是要送给单于的,不在右都王手中……”
    “入住营地的时候,我看到了车辆,这里就是寇道孤的营地,芳德公主也在这里。”
    周元宾愣了一下,笑道:“徐先生的眼睛什么都不放过。”
    右都王见两人说个不停,开口询问,周元宾恭敬回答。
    右都王点下头,又说一通,周元宾道:“右都王说他现在没权力将公主交给你,但是可以将公主带去襄阳,等他……如果诸事顺利,他就有这个权力了。”
    “好。”徐础道。
    右都王听懂了这个字,上前握住徐础的手臂,语气激昂地说了一些话。
    “右都王在发誓,徐先生可以相信他,贺荣人看重誓言,绝不会背信。”
    “我相信。”
    右都王离去,周元宾送行,很快回来,“咱们待会与寇道孤一同去见中宫。”
    “嗯。”
    周元宾突然笑了,“我知道徐先生的真实目的是要将贺荣人送回塞外,可我现在也没想明白,你要怎么做?”
    “我也没想明白。”徐础笑道,停顿片刻,又道:“再等等,形势才会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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