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人何年被流徙,衣服渐变存语言……”六月中旬的定海港已经有些炎热了,新开的一间高山流水茶馆内,两位身着长衫的公子哥正在聊天。
    高山流水茶馆就开在码头栈桥附近,是一幢三层木质建筑,在宁波并不多见。这会已经是下午三四点钟,一般来说闲人们应该聚过来喝茶了,但高山流水茶馆的生意似乎不怎么好,人气惨淡,远不如斜对面的那几家开了多年的老牌茶馆。
    那些个茶馆,很多传自前明年间,家族世代经营,口碑好,人气足,不出现什么大的变故的话,这就是细水长流的稳定生意。从这里我们似乎可以品咂出,在一个底蕴深厚、历史较长的社会中,人们比较传统,对新事物的接收程度不是很强。反观东岸本土,因为是一张白纸,因此像联锁茶馆(高水流水)、联锁超市(国营百货商店、孙春阳南货铺)、联锁酒店(国营东方宾馆集团)的发展十分迅猛,经营模式也与大陆这边大相径庭,人们也更习惯去这些标准化服务的场所消费,说起来还是有不少区别的。
    不过宁波算是如今大陆上风气最开放的区域了。儿童游乐园、动物园、现代医院、新式学校、铁路、煤气灯、火轮船、各类工厂等等,都是其他地方很难比拟的。而且这块土地还一直在进化,通过几十年时间持之以恒的教育,如今的宁波人眼界够宽,可以从报纸杂志上得到全世界的信息(虽然已经落后一两年了),对新事物的接受度够高,大街上随处可见窄袖紧身的东式服装,更别提这里的官方文字是简体汉字了,大家都已经熟悉了这种自古以来就存在的非常方便大多数人使用的文字。
    唯一没变的,大概就只有语言了,宁波话依然是主流,虽然政府和企业高层都是普通话,但中下层干部和普通老百姓里面,大多讲的还是方言。不过呢,若你想上进,还是得学东岸普通话,大街上有不少方言学校,收费也不贵,学了只有好处没坏处。
    这两位公子哥是从南京南边过来的。因为东、清两国关系缓和多年——如果你忽略满洲地区时不时爆发的武装冲突的话——再加上他们使钱打点,因此很顺利地跟随一艘运粮船来到了东岸,并在定海这个第一等繁华的城市闲逛了起来。
    只不过一路逛下来,他们越看越是稀奇,越看越是泄气。宁波虽然只有一府之地,但打理得井井有条。城市经过多年的改造大不一样,城墙内外到处是做生意的店铺或小贩,街道上不说一点垃圾都没有,但绝对不像南京城那帮乌烟瘴气,整体还是比较洁净的,异味也不大。
    另外,城内外机器轰鸣,各种物资以一种让人瞠目结舌的速度生产出来,然后运到城外港口或火车站。运输物资的力工数量很多,但看得出来生活还算不错,脸上色泽红润,身上也有几两肉,不是那种瘦骨嶙峋的模样,这就让他们大大惊奇了。要知道,在他们刚来那会,定海、鄞县、慈溪等地可是爆发了一次水灾的,当时大量乡民涌入城内,东岸政府居然没有焦头烂额,而是从容应对,一方面拨粮赈济,一方面帮他们寻找工作,以便在这段时间内可以自食其力。结果就是社会秩序井井有条,一场原本可能会动摇统治秩序的自然灾害的恶劣影响被降到了最低,不得不让人叹服。
    这两位公子哥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呆子,事实上出身官宦家庭的他们知道得很多,比如去年南京及周边一些县爆发了一次洪灾,那时是个什么场景,他们可历历在目:“被灾之民数十万,皆田庐荡然。不惟无粮可食,无田可耕,抑且无地无屋可栖止。灾民多食草根树皮及观音土,食者辄病,饿莩枕籍。”
    当时的满清朝廷采取的对策是以工代赈,即待水稍退之后,组织百姓修建河堤。但灾民数量实在太多了,朝廷根本救不了全部,灾民们“哀鸿遍野”,“多蹿至南京、镇江乞食”,“贫民结庐而居者不下两万户”。
    公允地说,满清朝廷做到这个程度,在封建社会已经不错了,至少没有造成大面积的死亡。但凡事就怕比较,在面对同样的灾害时,东岸政府是如何运作的?大清又是如何运作的?两位家里都是开纺织厂的,甚至知道家里长辈还盼望着灾害更猛烈一些,好让他们能够弄到足够的廉价苦力来做工,每每思起此事,他们还有些赧颜,这可比东国人的所作所为差多了。因此,他们现在唯一骄傲着的,大概就是自命是华夏正统,对“胡风炽烈”的宁绍地区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优越感罢了。
    “朝廷已经剿灭噶尔丹,接下来当可刷新朝政,我大清也有更多时间发展工商。假以时日,未必就比这东国差了。”看了一会熙熙攘攘的街景后,其中一位公子哥放下茶杯,说道:“刘兄,只要工商起来了,国力必大涨,届时面对东国人可就不会像当下这般局促了。哼,我可想看到有一天王师东征,将这东国人彻底赶下海,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的。”
    话说蒙古枭雄噶尔丹自困顿于漠南蒙古之后,就一直局促无比。老家被侄子占了,周围又都是敌视他的势力,兵是越打越少,弹药也是用一点少一点。因此,虽然在与清军的交战中是互有胜负,未曾受到致命打击,但几年时间下来,终于还是撑不住了。
    去年(1696年)秋天,噶尔丹军中发生疫病,军士死伤甚众,士气极为低落。噶尔丹看这样不是办法,于是决定开春后与清军大战,而清军对此也求之不得。
    4月,双方合计十万余人在喜峰口以北大战,噶尔丹先胜后败,三万余人大部被歼。噶尔丹本人带着五千余残兵狼狈西逃,结果在宁夏以北的草原上被清军截住。一番大战之后,纵横草原数十年的噶尔丹被清军击毙,余部也死的死散的散,曾经在草原喧嚣一时的噶尔丹部就此烟消云散。
    当消息传回来后,正在巡查黄河河道的康熙喜极而泣,直接跪倒在了黄河大堤上感谢上苍。虽然以之前的形势来看,噶尔丹所部溃灭几乎是必然的事情,但争夺蒙古草原这事,康熙实在输不起,肩上的压力其实是非常大的。这次骤然得到噶尔丹授首的消息,心情激荡之下,做出了跪谢上天的举动,从中可见一斑。
    噶尔丹的势力被剿灭的消息很快就在康熙的授意下,八百里加急布捷天下,在全国每个府县都大肆宣扬。而亲自率军截住噶尔丹并将其击毙的袁卫庭也顿时大红大紫起来,不但加官进爵,目前还担任一镇新军统制、宁夏总兵,可谓是扶摇直上,前途不可限量。
    当然,噶尔丹死了,并不意味着准噶尔蒙古被消灭了。事实上他们的根本还在,噶尔丹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依然牢牢掌握着准噶尔汗国的大片土地,并刚刚在征讨哈萨克人的战斗中大胜而归,实力依然颇为强劲,依然是笼罩在满清朝廷头顶的一片乌云。
    不过康熙现在还没空去料理策妄阿拉布坦,一则是人家和满清关系还不错,二嘛连年大战,国中也需要休养生息。银钱、粮食、军资不是一时半会可以变出来的,虽然现在全国工农业生产效率比以前提高了不少——这也是满清可以战胜准噶尔蒙古的最大秘诀,生产力比以前强了,进行了现代化改革的军队实力也不容小视——但还是需要时间来进行积累,以便在将来决定动兵的时候,能够不手忙脚乱,这缺那缺的。
    当然就目前的形势看来,满清短时间内是找不到对策妄阿拉布坦动兵的机会了。现在南方的顺逆已经初步料理清了新得之地的内政,虽然广西、越南边境还有李嗣兴部数万人为祸,但他们饷械两缺,只是疥癣之疾,短时间内很难构成威胁。因此,顺军现在已经有本钱可以集结大军北伐,如果他们不顾已经千疮百孔的财政的话。
    所以啊,满清朝廷现在的压力还是很重的。南面有大顺,北方有东岸人,西北有态度难以捉摸,随时可能变成敌人的策妄阿拉布坦,远没有到可以放松的时候。另外,这次与噶尔丹长达数年的拉锯战,也让汉族武装登上了舞台。在对付武器先进、骑射双绝的蒙古人时,传统的满蒙八旗一上来就连战连败,死伤惨重。到了最后,还是汉族武装出面救场,不但陕甘绿营表现出了敢打敢拼的素质,那些花费重金整训的六镇新军(两个镇是满蒙子弟)甚至表现出了高出一筹的战斗力,这让康熙内心之中颇为忌惮。
    汉人武将已经冒了头,这个时候势必不能再压制了,否则可能生乱。但如果什么也不做,坐视其一步步扩张势力,却也不行。后面该如何分化瓦解,拉拢打击,但又不能让其战斗力快速下降,还是很让人头疼的,康熙最近一直在琢磨着这事,甚至为此放下了其他事务,可见重视程度。
    码头上响起了蒸汽拖轮尖利的汽笛声,两位心忧国事的公子哥抬起头了,正好看到“南极狼”号三桅帆船慢慢靠港的情形。这艘老旧的帆船看起来步履蹒跚,迟暮非常,似乎就和如今的大清一模一样。
    风雨飘摇啊!二人同时叹了口气。扫平了噶尔丹,但也打得国中财困民穷,如今再看到宁波这边繁华异常的景象,还真是让人扫兴。未来的天下,到底会走向何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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