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格尔王子的葬礼是在一个略显阴郁的日子里进行的,满是暗淡乌云的天空遮住了阳光,参加葬礼的所有人看上去脸上都是阴沉沉的,送葬队伍经过的路边的民众低声哭泣,很多人在灵车经过时缓缓跪下,在胸前默默划着十字。
    米格尔王子死的时候只有2岁,他短暂得只能说如电光火石般闪过的这两年生命时光其实对葡萄牙人当中没有任何影响,除了里斯本,很多地方甚至不知道曼努埃尔有这么一个儿子,或者至少连这位王子的名字都不清楚,所以这个孩子的死原本不应该引起什么波澜,但是当他真的早早夭折时,葡萄牙人才发现,这个2岁孩子的死不只是国王的儿子,而且还关系着这个国家的命运。
    做为曼努埃尔长子和迄今为止唯一的儿子,米格尔是葡萄牙王位的天然第一继承人,这在他活着的时候或许没有太多的人注意,但是当他忽然夭折之后,葡萄牙人才意识到他们正面临着什么样的艰难局面。
    米格尔的死造成的影响是巨大的,玛利亚王后受到了原本就对她抱有敌意的葡萄牙贵族的的怀疑,而在民间,关于王子是被继母毒死的传言早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至于其中究竟有多少人是真的这么认为,又有多少人根本只是希望如此,就无从靠考证了。
    王子的葬礼正是在这种风谲云诡的局势下举行的。
    按照曼努埃尔一世之前的安排,米格尔王子的灵柩被暂时安放在了埃武拉圣弗朗西斯科教堂东侧辅堂的大灵室里,这座规模不大呈半圆形的上升式辅堂有着一个典型的曼努埃尔式圆形穹顶,穹顶下与墙壁连接的地方是一圈镶嵌着彩画玻璃的窗子,这让整个辅堂的色彩斑斓,并不因为停放着灵柩而显得阴沉可怖。
    曼努埃尔一世站站在即将合拢的石棺前,因为谁也没有想到王子会突然夭折,所以只能赶制新的小石棺,看着如同玩具般的石棺里躺着的米格尔王子,曼努埃尔一眼不发,这让刚刚做完安魂弥撒的布若宗总主教有些为难,他想要低声提醒国王,却在刚向前一步时被曼努埃尔抬手拦住。
    曼努埃尔转过身,看着站在下面的人们,沉吟了一下后终于开口:“我的儿子米格尔,是我的长子,是我原本认为可以继承我的王国,继续我的事业的继承人,但是现在躺在了这里,他是被残忍谋杀的,我不知道是谁那么残酷对一个才2岁的孩子下这样的毒手,但是我知道他们会这么干是因为他们的胆怯和懦弱,他们因为不能对我下手所以就转而谋害我的儿子,他们想要用这种办法恐吓和阻止我,因为他们知道我要做什么,也知道如果我那么做了就会动摇他们的地位。但是今天我要在这里告诉你们每一人,我已经做出了决定,我将会派出我最强大的船队和最勇敢的水手,在我最好的船长指挥下探索新航线,我要告诉你们,我已经授权我的船长们,不论在大西洋的深处那些从未有人到过的地方发现了什么,他们都有权利也有义务宣布那里为葡萄牙王国所有,任何试图否认和抢夺这些发现的人或国家,都将会被视为是葡萄牙王国的敌人。”
    曼努埃尔的声音在辅堂里回荡,然后又传到外面,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可又有着难掩的激昂,这一刻所有人甚至已经忽视了他身后的石棺和这其实是一个孩子的葬礼,听着一声声的欢呼,卡斯蒂利亚驻葡萄牙使者唐·卢维戈伯爵脸上的神色也变得越来越难看。
    和所有人一样,唐·卢维戈伯爵同样注意到了王后玛利亚没有参加葬礼,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个坏消息,之前他已经把里斯本发生的事情写成报告派人送回巴利亚多德,不过他没有想到局势会变得这么坏,现在看来曼努埃尔一世似乎已经认定了玛利亚王后是谋杀他儿子的主谋,而鉴于米格尔王子与双王的关系,唐·卢维戈伯爵很想想象双王夫妻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待这件事。
    而让伯爵更关注的还是曼努埃尔的那些话,他从其中听到了强烈的敌意甚至是挑衅,这让唐·卢维戈伯爵在愤怒之余又感到意外,他不知道曼努埃尔究竟是怎么想的会说出这样的话,这让他不禁为是应该立刻觐见国王探实口风还是现在就写信把发生的一切向伊莎贝拉女王报告为难起来。
    唐·卢维戈伯爵是个很谨慎的人,也是伊莎贝拉最信任的大臣之一,正因为这样他也是对女王的心思最为熟悉的人之一。
    他很清楚伊莎贝拉的想要得到什么,不论是在信仰还是在世俗上,伊莎贝拉其实都有着远远超过她的丈夫斐迪南的抱负,这也是当初她还是公主的时候很多人愿意追随她,甚至愿意为此参与到推翻她的哥哥恩里克的冒险之中的原因。
    事实证明这种冒险是值得的,当她最终胜利后她的追随者们都得到了丰厚的回报,而女王似乎还不只满足于此,她的雄心壮志让很多人真是既振奋又担心,因为他们从伊莎贝拉的种种举动中看到了她那令人咋舌的野心。
    唐·卢维戈伯爵知道自己必须做些什么,他奇怪与曼努埃尔怎么会有那么大的信心,毕竟虽然或许在海上他们的力量的确不容小视,但是如果真的变成国家之间的战争,那么葡萄牙就显然要居于下风了。
    正因为这样,唐·卢维戈伯爵最后还是决定先从国王那里探听一下口风。
    唐·卢维戈伯爵是个很谨慎的人,做为伊莎贝拉的亲信,他清楚的知道卡斯蒂利亚与阿拉贡之间看似牢固实际却颇为脆弱的联合王国的处境,特别是两国贵族之间暗潮涌动的国内局势,也让唐·卢维戈伯爵觉得在对待葡萄牙的态度上要更加小心些。
    所以唐·卢维戈伯爵趁着葬礼之后国王驻跸埃武拉的时候向曼努埃尔提出觐见请求,同时他又密切的拜访里斯本宫廷的权贵,试图从他们那里得到更多的可靠消息。
    亚历山大也参加了米格尔王子的葬礼,当曼努埃尔发表那场激昂讲演的时候,他站在一个略微偏僻的地方,不过他一直注意的不是国王,而是他身后那具冰冷的石棺。
    当石棺的棺盖终于随着沉闷的摩擦声关闭封死时,亚历山大似乎觉得有什么东西也随着石棺被牢牢的封死在了里面,那一刻,他稍稍有些失神。
    然后一个仆人模样的人走过来,向他低声说了几句,亚历山大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随即看到了远远站在辅堂外一角的莫迪洛伯爵。
    让亚历山大有些意外的是,伯爵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破旧衣服,他脸上的泥渍和乱糟糟的头发几乎让人认不出来,如果不是仔细看,完全不会想到这个像个普通平民的男人会是那位那不勒斯伯爵。
    当亚历山大向他看去时,伯爵的目光也投了过来,在对视一眼后伯爵转身而去。
    在埃武拉城一栋稍显偏僻的房子里,亚历山大再次见到了莫迪洛伯爵。
    “我看到了你眼中的愧疚,”伯爵把酒杯推到坐在对面的亚历山大面前“也许你对杀害一个2岁的孩子感到内疚和良心不安,所以这件事就由我来替你做了。”
    亚历山大眼中闪过一丝阴郁:“大人,您并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哦,算了吧乔迩,我当然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心里想的并不比我干的高尚多少,所以你没有资格谴责我,”莫迪洛伯爵不耐烦的摆摆手,然后他拿着酒杯的手停顿下来,紧盯着亚历山大的眼睛“但是一个国王必须是仁慈而又光明正大的,传说罗马的尼禄皇帝是个很残暴的人,他可以在酒宴上不动声色的给敌人下毒,然后就那么平静的看着他们在自己眼前毒发身亡,而他甚至还在一旁为那些人临死前的丑态哈哈大笑,这就很糟糕了,这让他得了个坏名声,成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暴君,但是这一切难道是真的吗?尼禄的坏名声难道不是因为他对彼得和他追随者的残害才落下的吗?而他的那些继任者们呢,他们比尼禄能好多少,可是很多人却成了罗马的英雄,至于查理曼,他更是个野蛮的君主,可看看人们怎么说他的。”
    莫迪洛说着向亚历山大举起了酒杯,他一小口一小口的喝着,只有这个时候他看上去才像那位那不勒斯赫赫有名的贵族。
    “乔迩,”莫迪洛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亚历山大身后,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微微用力“就差一点了,这么多年的准备就差那么一点,我不想失败。我相信你更不希望失败,对吗?”
    亚历山大低头看着面前杯子里的红酒,他稍微沉默随后点点头,举起杯子一口喝下。
    身后传来莫迪洛似乎微微松了口气的喘息,然后肩膀上的手挪开了。
    “我得知道你要干什么,”莫迪洛回到对面坐下,他给俩人重新斟满了酒,然后有些好奇的看着亚历山大“我知道你之前说要让葡萄牙牵制卡斯蒂利亚,但是我不明白你难道真的认为用争夺新殖民地就能吸引伊莎贝拉的注意,甚至引发更大的变动吗,你真的认为值得这么做?”
    看着莫迪洛伯爵困惑的神态,亚历山大想了想也只能用点头回应,他知道即便是解释这个时候大概也不会有人真的就会那么毫无保留的相信,毕竟在别人看来他所说的始终只是猜测。
    与通往真正印度的东方新航线相比,大洋彼岸那过于神奇的新世界毕竟是太神奇了些,就是已经决定投入巨大实力的曼努埃尔,在后来也曾经透露出“哪怕新殖民地只是一片规模很大的群岛也值得了”的态度。
    甚至即便是已经对新殖民地越来越重视的卡斯蒂利亚,也因为哥伦布之前的断语对新殖民地的存在抱着单纯掠夺的心态,不过亚历山大知道这种盲目很快就会过去,当新大陆的真面目完全展现出来时,人们就会发现之前所做的一切与这片神奇的土地相比起来是多么微不足道。
    “那么多年过去,我已经老了,”伯爵用手捻着酒杯的边沿,然后他的眼睛抬起看着亚历山大“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已经做好了我能想到的一切准备,或许现在和当初我想的很多东西已经不一样,但是这并不重要,因为还有你。”
    莫迪洛伯爵说着把放在一旁的一个厚实皮包推到亚历山大面前:“我的心血和希望,还有我梦想的一切,这些现在都是你的了。”
    亚历山大伸手在那个粗糙的皮包表面轻轻抚摸着,他知道这应该是莫迪洛伯爵这些年来伊比利亚左下的种种安排,这个如同潘多拉盒子一样的皮包,或许一旦打开就能在这片欧陆半岛上掀起滔天的巨浪。
    “不过你要小心点,”莫迪洛伯爵忽然说“这里的有些人不太好对付。”
    亚历山大注意到在说这些话时莫迪洛眼中闪过的一丝异样。
    “相信我,你想得到的只是王冠,而有些人想得到是你并不感兴趣的东西,所以没有必要去触犯那些对你来说没有必要的敌人。”莫迪洛伯爵的声调低沉,他看着亚历山大的眼神有些复杂,似乎像是要在这一刻说出什么,可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乔迩·莫迪洛,”伯爵站了起来,他脸上挂着丝像是欣慰又像微显嘲讽般的奇怪笑容“告诉我,你爱箬莎吗?”
    亚历山大愣了下,然后默默点头。
    “像爱妹妹一样爱她,还是像爱个女人那样?”
    “大人,这有区别吗,”亚历山大不动声色的问“之前我曾经给她写信,在信里我许诺要给她一顶这个世界上最特别的王冠,我想这已经足以证明一切了。”
    “那只能证明你不想亏欠她,至于说爱,”莫迪洛用满是奚落的神态瞥了眼亚历山大“我相信这样的信你一定写了不止一封,所以小心些,当心你的名字可能带来的诅咒,如果你不能做到让你的王朝延续下去,那么即便你活着的时候成功了,可等待你的也只是一个亚历山大的命运。”
    说着莫迪洛抻了抻敞开的衣领向门外走去。
    不过当他走到门口时又停下来转过身,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了亚历山大一会,终于还是问了一句:“能告诉我你究竟是谁吗?”
    迎着伯爵的目光,少许沉默后亚历山大开口说到:“罗马特西亚公爵,亚历山大·朱利安特·贡布雷。”
    听着这个名字,莫迪洛伯爵哂然一笑,转身打开门。
    随后,莫迪洛伯爵的身影消失在紧闭的房门之外。
    1500年的一整年,欧洲大陆依旧纷纷扰扰,不过人们的注意大多被在亚平宁半岛上的那场注定旷日持久的战争吸引去了。
    所以没有人注意到在这一年的最后几天,一支从葡萄牙特茹河船厂下水出发,最后进入了低地地区鹿特丹港的由2艘庞大海船组成船队。
    更没有人知道,就在差不多同时,一支队伍从葡萄牙东部进入了卡斯蒂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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