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会结束不久,整座京师特别是权贵扎堆的簪缨、叠笏二坊便随之热闹起来,各大府邸门前熙熙攘攘、喧闹不休,尤以曹宅所在的白鹿巷为最。
    禁军一系连同整个京官圈子已然传遍了,曹宪之曹虎头被天子拜为六师大夫、总理腾、甘、凉、并四州平戎事,许开平戎幕府、奉旨选练西征中军,如此煊赫威权,堪称二百年来仅见,比之当年铁骑西征前的戚鼎也不遑多让。
    文官且不论,北军大营中盘根错节的诸多将门立刻闻风而动,不等曹帅传召,各位家主已纷纷带着族中后辈英才登门求见。
    更别提原本枢密院总理腾、甘、凉、并四州平戎事的大军机贺霆威竟是无声无息地倒台了,他门下一大帮子亲朋故旧、徒子徒孙早已惶惶不可终日,一些个心志不坚的、趋炎附势的,也上赶着登门,盼着能尽早低头服软乃至改换门庭,好免去这一场泼天大祸。
    是以即便曹宪之一回府,就吩咐家人将大门紧闭,任凭谁来都不许放入,门外这些个或是心头火热或是满腹冰寒的诸位大人们兀自不肯离去,硬是将整条巷子挤了个满满当当。
    此刻,曹宅书房内,除去曹宪之,换了一身便服的俞达赫然在座。
    散朝之后,这位老怀德侯只是换下朝服、略作掩饰,就在一个僻静处上了曹宪之的马车,虽然注定瞒不过也无须瞒过天子及一干有心人的眼睛,总归能省去不少麻烦。
    窗外隐隐传来巷中人喊马嘶的嘈杂之声,曹虎头将手中的盖碗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搁,恼怒道:“这帮没脑子的杀才!一个个记吃不记打,就知道给老夫招灾惹祸!”
    大朝会上天子的一番敲打言犹在耳,由不得曹宪之不谨言慎行。毕竟武成王戚鼎殷鉴不远,那位功勋卓著的异姓王身死族灭,不就是因为“跋扈”“结党”两条大罪?
    俞达也不理他,只是笑呵呵地举着手中一卷颇为古旧的竹简,半眯着眼,读得津津有味。
    曹宪之见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探手就要去抢,手刚伸到一半,猛地反应过来,悻悻然又把手收了回去。
    他气道:“我这里有的是墨香纸白、书法精湛的名家抄本,偏要看这字迹模糊的老古董,咱们可有言在先啊,这是我的心头肉,绝不予人!”
    俞达抬起头,故作恍然之态道:“本侯刚听明白,你又是骂人又是不肯割爱的,分明是要赶我走啊!也对,你那辈人赶上了西征的尾巴,跟戚鼎和我都有一份交情在。这交情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已然成了军中禁忌,早几十年就没人愿意提起了。”
    “今日老夫厚颜登门,你曹虎头心里不定怎么骂我呢。是不是觉着我这个老家伙太不识趣,给你添麻烦了,而且远比外头那些人麻烦得多?”
    曹宪之闷哼了一声:“哪儿能呢,俞侯上门,曹某求之不得。西征千头万绪,单是军资粮草等事就难办得很,若无俞家的青州水师鼎力相助,断无成事之理。纵是俞侯不来,我也要专程去拜访的。只不过……”
    他跟着话锋一转:“只不过咱们得先说好,侯爷想要什么好处,但凡在我职权范围之内的,只要不过分,我都可以先替陛下答应下来。若是看上我府里什么好东西,也只管拿去!可唯独这卷书简不行,侯爷富甲天下,什么好东西寻不着,一卷上古兵家司马氏的兵书实也算不得什么,更何况这书简虽然看上去年代久远,却也未必是真本,侯爷就不要横刀夺爱了吧?”
    俞达顿时不乐意地道:“区区一卷书简都不肯给,还想要军资粮草?也行,本侯回头问问我那孙子,好歹帮你凑二百斤麸子喂马吧。”
    “对了,朝会之前,慕容盛那老匹夫可就扬言,这次西征,他家灵感境界的后辈最多只能出五个。他可也是你的前辈,在周天门阀之中威望又极高,你苛待本侯也就罢了,对上那个老匹夫,不信你不服软。”
    曹宪之闻言大怒:“我曹虎头怕过谁来,慕容盛若敢敷衍我,我就敢奏请陛下,把慕容氏剩下的那点儿封地也赎买了,让那老匹夫睡大街去!”
    轻描淡写捅了慕容盛一刀,俞达心情颇为愉悦,老神在在地道:“不错不错,虎头啊,当年军中的那些个小字辈里,我就最喜欢你这股谁都不放在眼里的二傻子劲儿,就连戚鼎也说你勇猛敢战、胆识过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今日再看,戚鼎果然有识人之能啊。”
    曹虎头立刻摇头,配合俞达这个老不修埋汰一下慕容家主也就罢了,却万万不能跟戚鼎扯上关系,连忙撇清道:“当年若不是因为戚帅这一句评语,我曹宪之也不至于窝在北方四镇那等鸟不拉屎的地方不得升迁,一个小小的封号校尉,竟然在四镇之间兜兜转转,一待就是一甲子,连压在头上的封号将军都熬死了好几位。”
    “后来好不容易回了京,又在枢密院平狄司副使任上蹉跎了八十年,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同僚换了一茬又一茬,到了后来,新来的掌司使就任,反而要先向我这个下属请安,还学着宫中太监们的规矩,叫我……叫我老祖宗!”
    “你再瞧瞧哥舒东煌,一个军部名册里都寻不着的杂牌子校尉,一日之间先加都统衔,参赞平戎事,跟着在天子面前露了个大脸,再加侍郎衔,平步青云任了掌司使。他才多大?老子我爬到这一步,可足足用了将近一百六十年!”
    俞达嘿了一声:“怎么,非得将军马上死、壮士阵前亡才遂了你的意?你去内阁几个部堂的内院、枢密院各司的旮旯角、内廷里无人问津的荒僻院子乃至各大教派门阀里瞅瞅,未必就找不到一两个像你当年一样名声不显、苦熬岁月的老祖宗,这本就是各家的底蕴所在。”
    “再说了,你曹虎头若没有那些年冷板凳上的历练,真能坐得稳平狄大军机的位子,还一坐就是几十年?又如何能有开府建牙、主持平戎大计的这一天?依我看,陛下硬是打磨了你小二百年,一来是盼你勤能补拙,日积月累攒下足够的威望和本事,最终成此不世之功,二来就是不希望你重蹈戚鼎的覆辙,坏了君臣之义。你若不能体会天子的这番苦心,还是趁早回家颐养天年、求个善终吧!”
    “至于哥舒东煌,他若不沙场建功,这辈子也就到顶了,真要建了功,哥舒麟台当年造下的孽,怕是要继续祸及子孙了。”
    曹宪之闻言苦笑一声:“俞侯这话就有些口不对心了,陛下或许真是要打磨我,或许不是,毕竟将近二百年光景,谁能知晓中间会有什么变化?我只知道,如果陛下一开始就要用曹虎头平戎,那我这些年去的就该是西北四镇和平戎司了,眼下分明就是贺霆威辜负了圣意,这才……”
    曹宪之见俞达登起了眼睛,便不再提贺霆威的事,摆摆手道:“今日俞侯登门,该就是来替陛下解我心结的吧?俞侯放心,曹宪之先是冷眼旁观那许多年,又真正位列中枢、执掌大权数十年,还有什么看不透、想不通的呢?曾经的些许怨愤之情,早就烟消云散了。”
    俞达点点头,笑容和煦,却又冷不丁开口问道:“宪之啊,如果我没记错,你出身清河曹氏吧?”
    曹宪之闻言有些疑惑:“正是,只不过我同辈兄弟之中出色的不多,如今都已过世,后辈更是不肖无人,尤其见我受了戚鼎连累,再无出头之日,就断了来往。待我入值军机,又巴巴地派人来攀亲戚,被我尽数打出了门去!嘿,到如今,曾经偌大的清河曹氏,已是泯然众人了。”
    俞达却是摇了摇头:“不见得吧,虎头啊,你那些亲族后辈可是不大安分啊,想恢复祖上荣光不要紧,但不要忘了,如今的清河,乃是一位嫡脉王爷的封地,尤其这位王爷,曾经还有夺嫡之望,却生生地出了意外,陛下的怒火可想而知。”
    曹宪之悚然而惊:“清河曹氏如此胆大妄为,竟搀和进夺嫡中去了?
    他沉默片刻,又看了看俞达的神色,心中已是了然,惨然道:“俞侯,这是陛下的意思?”
    “你说呢?”
    俞达叹息了一声:“我原也不想来当这个恶人,可西征兹事体大,陛下自不肯冒半分的风险,够资格来跟你说这些的老家伙又着实不多。”
    “哦,陛下还说,同是姓曹,朔方有个刀匠世家曹氏,素来勤恳忠厚,一心为大周效力,名噪一时的绣春刀就出自这家人之手,理应褒奖。”
    听到此处,曹宪之头顶已然见汗,怔然良久,才道:“圣明无过陛下,朔方曹氏,确是清河曹氏分支。臣代曹氏,谢陛下隆恩!”
    俞达点点头:“朔方曹氏人丁单薄,一根独苗如今正在诏狱黑鸦军中,做一名百骑长。”
    曹宪之暗暗记下此事,向俞达拱拱手,算是承情。
    他忽地想起一事,问道:“公西氏的那个后生昨日派人投了拜帖,言道要于今日大朝会后来我府上拜见。若是见他,恐遭百官非议,必定有人弹劾,若是不见,西征之事又决然绕不过公西氏去,俞侯,你说我见是不见?”
    “哦?公西氏的消息也算灵通,大朝会之前就知道自家的生死存亡,将要落到你曹虎头掌中?也对,若无这点道行,公西氏也挣不下如今的家业。”
    俞达呵呵笑道:“知道为什么我对你这卷司马氏的兵书爱不释手吗?”
    他也不卖关子,跟着解释道:“世人皆称颂陛下施政宽仁、性情柔和,殊不知陛下年轻时,却最爱读兵书,尤其是此书之中这一句……”
    “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
    “富国、强兵、王天下!这是陛下毕生的宏愿,登基以来孜孜以求,无一日或忘!”
    “陛下打磨了你曹虎头小二百年,他自己又何尝不是辛苦隐忍了二百年,若无此雄心大志、无此深谋远虑,又如何能将先皇在位时那些跋扈的门阀山头、功勋权臣一一削平,又如何能有你曹虎头施展抱负的这一天?”
    曹宪之缓缓起身,面向禁城方向,神情肃穆,行大礼参拜。
    “臣,曹宪之顿首百拜,必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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