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牛油火烛噼啪作响,李世民的声音意味深长,整座太极大殿一千五百多名大臣,一时之间竟然没人敢开口问问皇帝的意思。
    今夜的事情透着诡异,大臣们吃不准皇帝的心思,陛下不但大动干戈召开夜朝,而且一开口就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
    “朕等今日,多年矣……”
    啥意思?
    还是没人敢问。
    大臣们只敢在心底不断猜测,揣摩皇帝这番话到底什么用心。这话若是只看字面意思,可以理解为李世民等待辽东大捷多年矣,可若是稍微琢磨一下,谁都能听出皇帝的话里话外别有所值。
    一千五百多人的朝堂大殿,竟然有种落针可闻的寂静,除了巨大牛油火烛的噼啪声,只余无数人略显谨慎的呼吸声。
    李世民突然轻轻一叹。
    但见皇帝伸手一指地上那个红翎急使,问众臣道:“诸位臣工对此有何感想?”
    有何感想?
    一个累死的红翎急使呗!
    但是这感想只能藏在心底,面上必须显出肃重沉痛之色。不过也有一些人发自真心的沉痛,开口出声道:“终于使命,恪于职责,自我大唐建立红翎急使制度以来,信使为了传递大事常有疲累致死之事,臣以为,甚悲壮。”
    说这话的必然是公允之人,然而李世民明显很不满意,但见皇帝继续负手仰头,轻声又问道:“仅仅悲壮么?”
    那大臣顿时闭口,一时不好再接茬。
    李世民的声音陡然变得高昂,大声道:“在朕看来这不仅仅是悲壮,在朕看来这是大唐的大英雄。连续狂奔六天五夜,七千里长途碾于脚下,不眠不休,直至累死,临死陷入痴迷梦魇,高呼吾乃红翎急使,声嘶力竭,长街让路,如此英雄之事,岂能以一句悲壮作为他的置评?”
    皇帝的情绪似乎很激动,突然看向大殿中某个臣子,大声道:“房玄龄,朕要发一旨,传告天下。”
    这话说的无头无脑,前后跳跃性十分严重,然而房玄龄却肃穆点头,郑重道:“陛下但请放心,老臣必然用心措辞!”
    皇帝要发圣旨传告天下,但是圣旨不一定是皇帝亲手撰写,有些圣旨需要文采斐然,必须让大臣用心撰写。
    这并不是说李世民文采不行,而是大臣们多方商量更容易出彩,历史上许多大事所用圣旨,都是宰相们带领文臣一个字一个字推敲而出,这样的圣旨传告天下才显得庄重。
    李世民见房玄龄答应下来,转而又看向大殿中令一个臣子,再次开口道:“李孝恭,红翎急使是军中的信使……”
    这话还是有些无头无脑。
    但是李孝恭同样也肃穆点头,郑重道:“陛下但请放心,臣会督促兵部论功行赏。”
    然而这次李世民却摇了摇头,道:“你错了,朕指的不是这个。”
    李孝恭微微一怔。
    但见李世民轻轻吐出一口气,忽然看向红翎急使尸身旁边那个守门将领,开口问道:“帛书是否在你手中。”
    那守门将领一直单膝跪地,闻言连忙抬头道:“回禀陛下,帛书确实在末将这里。”
    说着探手入怀,准备掏出帛书呈递。
    哪知李世民猛然一挥手,语气郑重道:“不用呈递,你来诵读。”
    守门将领登时一怔。
    让他诵读帛书?
    这不合规矩啊。
    李世民虎目炯炯,道:“汝虽长安守门令,但汝手中有红翎,朕现在问问你,红翎急使的使命是什么?”
    守门将领脑中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千里狂驰,只为上报大捷,红翎不倒,信使不灭!”说着下意识抬手,高高举起了那根红翎。
    “那你还等什么?”李世民轻喝一声。
    至此,大殿众臣已经猜到李世民用意。
    红翎急使的使命是上报大捷,然而现在大捷尚未当众报出,既然守门将领接收了红翎,那么他得完成红翎急使未完成的使命。
    守门将领忽然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把那根红翎极其庄重插在背上。
    然后他双手托着那份帛书,脸上现出极其肃穆颜色,道:“吾乃红翎急使,来此上报大捷,今有渤海国书传递千里,辽东一战阵斩三十万,请问帝,可诵否?”
    能成为长安城守门令的人物,本身就是军中出类拔萃的将军,守门令的官职不高不低,但是个顶个都是皇家的心腹,能够被李世民收为心腹,自然不是普普通通的小卒,不但要能征善战,而且要熟知礼仪,哪怕是搁到朝堂之上,也能做到不失进退。
    他双手托着帛书,以礼问询皇帝可否诵读,李世民面上显出肃穆之色,忽然反身走到龙椅上坐下,这才郑重开口道:“朕,心甚喜,朕,盼闻听。”
    一板一眼,极其庄重,这一刻不论是皇帝还是守门将领,全都依足了朝堂以礼肃重以待。
    这情形若是搁在后世人看来有些奇葩,甚至会嘲讽一句伪装和做作,然而在古代却特别注重这个,古人的伪装和做作显得光明磊落。
    既然是大事,那就要肃重以待,哪怕已经知道了这件大事的前因后果,仍旧需要按照礼仪重新听上一遍。
    这是对做大事之人的尊重,也是古人略显可爱的一种刻板。
    ……
    那份国事帛书展开足有五尺,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小字,仅凭目光粗粗一扫,便可推测最少也得几千字,这要是当堂诵读起来,恐怕一时半会难以读完。
    然而李世民面色极其庄重,满殿大臣屏气凝息,所有人全都肃穆以待,静静等着守门将领开始诵读。
    大殿中忽然走出两个重臣,直接走到守门将领身旁,左边一人乃是房玄龄,右面一人乃是李孝恭,一文一武两个大佬,突然伸手握住帛书左右两侧,同声开口道:“帛书不可落地,你且只管诵读。”
    这话有两个意思。
    帛书不可落地,是指这份帛书长度足有五尺,如果让守门将领自己展开来读,读到一半的时候必然要落到地上。
    你且只管诵读,这句的意思更加简单明了,房玄龄和李孝恭的意思很简单,他们会帮着展开帛书让守门将领诵读。
    说话之间,帛书缓缓展开,那守门将领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开始诵读这份来之不易的帛书。
    李世民满脸肃重,满殿大臣侧耳倾听。
    然而谁也没能想到,守门将领第一句话就让所有人惊呆。
    但听守门将领念的第一句是:“二大爷,恭喜啊……”
    哗!
    满殿之中,一片哗然。
    怎么回事?
    这是帛书?
    一份上报大捷的帛书,满朝文武肃穆以待,就连皇帝都要正襟危坐,结果一开头竟是流里流气的口吻。
    这把庄重放于何处?
    守门将领明显也呆住,面色愣愣不知道该不该读下去,他是亲自阅读帛书之人,已经发现帛书上写的句子有些不伦不类。
    所有人都被帛书第一句口吻弄懵,唯有李世民似乎早有预料,但见皇帝忽然呵呵一笑,语带深意道:“朕开夜朝,千古未有,渤海国书,更上层楼,汝等无需如此,渤海国主还是个孩子,既然还是孩子,调皮一些也没什么……”
    这话让许多大臣暗暗翻个白眼!
    渤海国主还是个孩子?
    这话说出去鬼都不信。
    如果搁在六七年前,说李云是个孩子勉强还能接受,但是现在李云已经是渤海国主,乃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诸侯王,放眼整个大唐,除了皇帝没人比他地位更高,哪怕是长孙皇后一国之母,按照官职上的划分也要逊色一筹。
    皇后的官职是正一品。
    大唐原本有八个正一品,分别皇后,太师、太傅、太保、太尉、司徒、司空、天策上将,李世民登基以后取消天策上将,所以整个大唐只有七个正一品。
    这七个正一品除了皇后乃是实封,其它留个都是名义上的悬置,因此整个大唐只有一个正一品,那就是长孙皇后这位一国之母。
    但李云是诸侯,诸侯比正一品还高。
    爵有亲王,公主,此后是嗣王,郡王,国公。
    官有正一,从一,此后是正二,从二。
    无论是爵位还是官职,李云已经超出了大唐的设置,这样一个位高决定的人物,李世民竟然说他是个孩子。
    大臣们无言以对。
    但是不管如何皇帝已经明确表态,在场大臣个顶个都是人精,没人会在这事上找不自在,难道要他们跳出来指责一番,抨击李云这份报捷的帛书不伦不类?六七年前或者有人有这胆量,然而现在真的很少有人能鼓起勇气。
    原因很简单。
    李云已经游离在朝堂之外。
    人家是诸侯,自己有自己的诸侯国,虽然名义上归于大唐,但是严格来说乃是关起门自己过日子,如果李云不愿意留在大唐,甚至可以分裂出去自己做皇帝。
    古语裂土封王,这才是封王的本质。
    真正的王,不是皇帝儿子那么简单,真正的王,乃是裂土而封的诸侯。
    ……
    却说守门将领得到李世民鼓励,终于决定继续诵读帛书,哪知他才要张口,忽然又变得迟疑。
    旁边房玄龄和李孝恭同样变得迟疑,因为他俩也看清了帛书上面的一行行字。
    房玄龄忽然开口,面色严肃道:“陛下,这份帛书有些惊世骇俗,老臣欲要进言,请陛下准许只读一半……”
    这话让在场大臣心里一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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