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一个16岁的少年即使穿上了军装,在他未真正经过完整的训练成为一名合格士兵的之前,他也只不过是个少年而已。
    哭,并不丢人。
    可是这一哭,却出事问题来。
    同一条战壕里的新兵们立即产生了连锁反应。
    思乡,是可以传染的。
    庄严仿佛在黑暗中恍惚看到了家人温馨想笑脸,还有桌上摆着的过年饭菜,那种熟悉的家乡味道在回忆中飘荡而来,钻进了鼻孔,渗入了骨髓……
    这时候,庄严回忆往事才发现,原来庄振国对自己其实还不算差。
    过年的饭菜里,好吃的鸡腿永远留给自己。
    而来到部队后,再也不会有鸡腿专门留给自己享用了。
    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步难。
    庄严在想,也许这句老话,说的就是这意思。
    想着想着,转眼又觉得难受起来,鼻子发酸,胸口像塞了什么东西,堵住了气管,眼角痒痒的,热热的。
    在这条壕沟里的新兵年龄最大的不超过20岁。
    左小恒的抽泣声音像流感病毒一样开始在潮湿的空气中蔓延。
    很快,一阵阵压抑的抽泣此起彼伏。
    终于,尹显聪忍不住低低吼了一声:“哭个屁!都他娘的是带把的人,也不怕人笑话!现在是在防空演习,所有人必须噤声,否则被营长发现了,大家都要挨批评!记住了,你们是军人,军人不相信眼泪!”
    所有的抽泣声一瞬间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像左小恒忽然哭出来一样,没有预兆,也没有痕迹。
    防空演习十分沉闷。
    所有人就是在自己的隐蔽位置上待命,直到警报解除。庄严后来听说,这种演练并非毫无根据和作用,而是部队的一个传统。
    在节假日将部队带出去部署在预定的地域隐蔽,好处是万一发生战争,军营将会是被轰炸的首要目标,这样至少可以保全战斗力。
    1师是陆军一线精锐部队,自然要小心谨慎,节假日更是自动上升战备等级。
    老兵们早已习以为常,而像庄严这样的新兵却觉得是一种煎熬。
    “老郭……”
    庄严摸出烟盒,抽出一根烟,用胳膊撞了撞旁边的郭向阳。
    “来一根?”
    “不要。”郭向阳抬着头,看着上方。
    他想看看天,其实哪里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乱糟糟的树叶和杂草。
    庄严咬上烟,低声笑道:“想你的对象了?那个村支书家的闺女?”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伸头朝壕沟的远方探了探。
    没看到尹显聪的影子。
    之前从左晓恒哭,到尹显聪出现,庄严计算了一下,班长不在自己的附近。
    自己的左右都是新兵。
    他放心地从口袋里拿出火机,啪嗒打着了,点上。
    “嗳,老郭,说说,是不是想对象了?”
    抽着烟,庄严的心情略微好了一些。
    他觉得这时候应该找人聊聊天什么的,至少这样不会太想家。
    人坐在黑暗里,又是大年初一,又冷又湿,想着家里的好,自己怕是忍不住会掉泪。
    郭向阳有些惊慌道:“庄严,嘘——”
    他示意庄严不要吭声。
    “班长说了,不准出声……”
    “班长?”庄严忍不住笑了。
    他本想告诉郭向阳,班长不在附近,放一百个心好了。
    可是话没出口,忽然头顶的草被人哗啦一下拨开。
    “谁!?”
    庄严嘴里还咬着烟,人被吓了一跳,从沟底蹦了起来。
    “那个连的!?”
    拨开的草丛外露出两顶迷彩帽,接着,庄严看到了对方肩膀上的肩章。
    是两条杠一颗星,双杠一练习!
    跟营长腾文冀的官一样大!
    突如其来的两个军官差点没将庄严吓尿。
    他赶紧扔掉手里的烟,立正站好,大声道:“八连二排四班!”
    其中一个军官问:“什么名字?”
    “庄严!”
    两个军官没有多话,脑袋一缩,人不见了。
    战壕里顿时乱套了。
    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猜测着刚才来人的身份。
    尹显聪已经到了庄严的身边,一把揪住,气得将他撞在墙壁上:“庄严!你到底干了什么!”
    嗅了嗅,忽然又道:“你在抽烟!?”
    庄严已经哑口无言,要狡辩也不可能,自己是被抓了现形,只能闭嘴不说话。
    还没等尹显聪发火,外面响起了集合的哨声。
    尹显聪将庄严狠狠一推,怒道:“待会再收拾你!”
    庄严吓得脸都白了。
    他知道,这回自己真的闯祸了。
    拉住从他身边经过的严肃,庄严艰难地问道:“严肃,那些是什么人……”
    严肃说:“看那个样子,是团里来的人,咱们营里没见过呢,估计是参谋干事之类。”
    “官大不?”庄严紧张地问。
    严肃挠了挠头道:“差不多,都是少校。”
    “完了完了……”
    庄严在心里哀嚎了起来。
    全营回到等车点集合,营长腾文冀的脸早已经黑成了包拯,等所有人集合完毕后,他举起手指了指八连的队伍。
    “那个叫庄严的兵,八连二排四班的,出列!”
    庄严一头大汗地跑步出列,站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向后转!”
    腾文冀脸色又青又黑。
    “让大家看看,今天是谁让我们整个营的防空演练考核全部泡汤的!好好看看!”
    庄严忍不住垂下头去,根本不敢往自己八连的方向看。
    “抬起头来!”腾文冀大声道:“敢在防空隐蔽期间抽烟,有这个胆子,怎么连抬起头见人的胆子都没了!?”
    腾文冀的话,倒是刺激了庄严。
    他一咬牙,真的抬起了头。
    对面,是一个营足足四百多双眼睛。
    新兵的,老兵的,还有连长排长们的……
    庄严感觉自己的脸皮就像被人摁在一盆开水里,烫得难受。
    “我认得你!”腾文冀说。
    庄严之前去过营部。
    营长这么说是有根据的,的确见过这小子。
    “你们滨海市还真是出人才呐!”腾文冀冷冷地哼了一声道:“咱们这里就你们俩老乡,你们一个当逃兵,一个在全营防空演练里抽烟!你知不知道防空演练的意义子啊哪?你抽烟,敌人就能发现你!我们整个营,就因为你一根烟,全毁了!”
    他越说越气,上前就从庄严的口袋里摸出那包烟和火机。
    “烟还不错呢!”
    腾文冀说完,手一扬,扔到了山坳里去。
    “你不是喜欢抽烟吗?看来烟比你的命还重要,今天你就去山坳里,把烟捡回来,再回去!尹显聪你给我好好监督着,捡完了,让他背着自己的装备跑步回去!”
    庄严用余光偷偷瞄了一眼山坳,落差有两三百米。
    要在灌木丛生的山坳里找一包烟和一只火机,这种难度不亚于大海捞针。
    这个年,算是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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