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并不识字,即便这几年认字了,想要顺畅的读完这么一大段内容也不容易,可见背后下了多少工夫。
    长篇累牍,足足近小半个时辰,下面的群臣静静的听着,没有一丝杂音或者动作。
    周正听着,目光在殿里搜寻。
    前面很多人神色欣喜,毫不掩饰,还有少数人面露怒容,漠然,不甘,除此之外的人,几乎都是淡然神色,看不出什么表情。
    周正遥遥的看着天启,只见他端坐不动,看不清表情,也不咳嗽,偶尔还喝口茶,完全不像大病将死的样子。
    魏忠贤终于读完了,他放下圣旨,面带微笑看着群臣,道:“诸位大人,可有何意见上奏?”
    他声音不是那么尖,还有些浑厚感,但殿里人听着,却有种阴恻恻之意,一时间,无人说话。
    这些是早就定好的,是朝廷高层的一致意见,封赏目录前几天就下发了。
    周正站在胡清郑身后,面无表情。
    魏忠贤的发迹也就这两年的事情,天启三年东林党众正盈朝,天启四年,魏忠贤开启了第一次大狱,将东林领袖之一的杨涟,左光斗等人送入诏狱,活活拷打而死。
    天启五年,逼得东林另一个大佬赵南星致仕,而后栽赃,将他遣戍,死。
    天启六年,李实在弹劾应天巡抚周起元,魏忠贤趁机再次兴起大狱,将周起元,黄尊素,周建宗等东林骨干打入诏狱,逼得东林最后一个大佬,高攀龙在家沉湖自尽。
    至此,东林党覆灭,阉党称霸朝堂,魏忠贤称‘魏公’。
    但就这短短不足三年的时间,魏忠贤做到了前无古人的事,以一个内监的身份,统领朝局,控制军政内外,权势前所未有,更是冠上了‘九千岁九百岁’的名头!
    现今,朝廷的内阁,六部九寺,全都是魏忠贤的人,无一例外!
    魏忠贤话音落下,殿中无声。
    不少人面露激动之色,下面,就是正式的封赏了。
    魏忠贤见没人说话,微笑着后退。
    而后一个内监上前,先是清了清嗓子,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厂臣忠贤,克谨用事,筹谋万里……列上等公,加恩三等,赐香火田二万顷……”
    金銮殿里的人本来还没有察觉,到后面一个个变色,脸上有些惊慌,甚至于窃窃私语起来。
    周正不明所以,这无非是魏忠贤揽功,给他的赏赐,也算不得什么?
    听着大殿里的嗡嗡声加大,周正瞥了眼身旁的程上节,见他双眼怒睁,一脸咬牙恨色,心里越发不解,倾身向前,低声问向胡清郑道:“怎么回事?”
    胡清郑神色有些苍白,目光一直看着前面,听着周正的问话,悄悄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后仰低声道:“九锡文。”
    周正听着,眼神悚然一变。
    九锡文,他没看过,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格式,却知道‘九锡文’是什么!
    这主要是因为曹操!
    当年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后来被‘赐九锡’,封‘魏公’。
    九锡本身没什么,是皇帝赏赐,对大臣的最高礼遇。关键在于,王莽,曹操,司马昭,以至于杨坚,李渊都受过九锡。
    因此‘九锡’,变成了篡逆的代名词!
    今天,封赏魏忠贤的诏书,居然仿照的是‘九锡文’,这是什么意思?
    大殿里嗡嗡声不断,而且在变大。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内监终于读完,而后面露不悦的看着满殿朝臣,重重的咳嗽了一声。
    朝臣顿时安静,不知道多少双眼看着天启,又看向魏忠贤,种种惊慌表情,不加掩饰。
    内监没有理会朝臣的意思,又拿出另一道圣旨,继续宣读。
    这道圣旨,封了魏家十二个人公,侯,伯爵位,其中两个还不满三个月,因此没有出现在朝堂上。
    而后,是魏钊,客光先,侯国兴等人,纷纷加了太子太傅之类,赏赐无数。
    再接着,就是阉党的内阁,六部的高官,一个个加官进爵,头衔无数。
    所谓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莫过如此了。
    即便这样荒唐,朝堂上依旧很安静,没人说话。
    这种安静,令人觉得压抑,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周正察觉到了,闭着眼,深吸了一口气,静静的等着。
    封赏的最后是袁崇焕,满桂等人,他们只是升了一级,并且没有多余的赏赐,与上次的丰厚形成鲜明对比。
    他们三人上前,抬手领旨,表情一直很平静,显然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些赏赐总算是结束了。
    内监将最后一道圣旨递给袁崇焕,回到丹陛之上。
    大殿里,静的可怕,落针可闻!
    天启俯看着殿中,或许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安静,出声道:“众卿可还有其他事情上奏?”
    “臣监察御史程上节有本奏。”天启话音落下,周正身旁的程上节突然踏出两步,转身向天启抬手着,声音洪亮的道。
    周正神色微动,程上节出去了?
    胡清郑更是双眼大睁,一脸吃惊的看着程上节。
    天启,甚至是朝臣都有些意外,纷纷看向程上节。
    “程爱卿有何事上奏?”天启问道。
    程上节抬着手,道:“陛下,臣有三不知。第一,臣不知,边疆战事,与内监何干?”
    程上节话音落下,大殿里仿佛被什么敲击了一下,更加安静了。
    周正看着程上节,很是意外,一直站在他身边的这个寡言少语的人,居然会是开第一枪的人!
    周正仿佛能感觉到很多人心脏剧烈跳动,同时屏住了呼吸。
    程上节这句话是直戳要害!
    文臣勾结边疆重帅是大忌,那内监勾结边疆重帅就是大忌中的大忌!
    大殿里静了不知道多久,忽然一个内监上前,尖声斥责道:“大胆!魏太监那是为皇上谋事,为我大明谋国,难道辽东大胜,魏太监还有何错不成?”
    这种狡辩要是放在其他时候,苍白无力,没人会信。
    但殿里还是没人说话,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目光看着天启。
    程上节脸上毫无惧色,没有理会那个内监,一直看着天启,道:“二不知,魏太监要效仿王振否?”
    这个是英宗年间的旧事了,王振是英宗宠信的内监,他拔掉了太祖皇帝朱元璋钦设的‘内臣不得干预朝政’石碑,更始怂恿英宗御驾亲征瓦剌,结果大败,英宗被俘,明朝京师被围,差点亡国!
    这就是土木堡之变。
    因此,王振是十足的奸佞宦官,无可辩驳!
    魏忠贤在丹陛之上听着,脸色阴沉的可怕。
    这程上节字字句句都直戳在他痛处,眼神里已经浮动了杀机。
    天启没有说话,殿中的其他人更不敢说。
    不是他们不想维护魏忠贤,而是程上节的话太忌讳了!
    这次没有内监来给魏忠贤辩护了,因为王振的事他们未必了解,即便了解,就更不敢乱说了!
    程上节感觉着大殿里的平静,也察觉到了那些目光中的冰冷含义,犹自从容自如,道:“三不知,魏太监人称九千九百岁,而今已受九锡,上无可上,封无可封,日后再有功绩,该当如何?”
    这句话,就是在问,魏忠贤什么时候谋逆篡位了。
    大殿里太静了,静的一丝丝声音都没有。
    胡清郑脸上大滴大滴的冷汗落下,却挺着大肚子,一动不动。
    周正看着两鬓斑白,脸角漠然的程上节,心里除了敬佩,再无其他。
    在这种时候,敢说出这种话,已然是抱了死志。
    大殿里,依旧没有一丝声音。
    天启端坐不动,没有如往常那般倾身,问黄立极‘黄爱卿如何看’。
    魏忠贤站在天启身后不远处,脸上阴沉的要滴出墨来,双眼里尽皆是如实质的杀机。
    朝臣们纷纷低头,莫敢言语。
    谁敢给有谋逆嫌疑的魏忠贤辩护,怎么辩护?
    他们是阉党不假,但都是天启的臣子!
    天心难测!
    “臣请皇上回答。”在一片安静中,程上节再次看着天启,朗声追问。
    这是在逼天启!
    朝臣们心惊胆战,尽管低着头,目光都看着天启,闪烁不休。
    魏忠贤去留,生死都在于天启的意志,天启要魏忠贤死,他们中会有很多人立即调转枪头,想尽办法帮天启弄死魏忠贤!
    天启端坐,好一阵子,他开口道:“魏卿,你怎么说?”
    魏忠贤好似刚反应过来,噗通一声跪地,惶恐无比的大声道:“万岁爷,奴婢一切都是您给的,奴婢万不是他说的那般。这些赏赐都不是奴婢想要的,奴婢是宦官,没有前后,一心只想服侍皇上,为皇上分忧。那些,奴婢都不要了,要了也没用,请皇上收回成命,奴婢不要……”
    天启坐着,听着魏忠贤的声音,好一阵子,看向前面的黄立极,道:“首辅,诏书是你起草的,你来回答程爱卿的三不知。”
    黄立极抬手,沉默片刻,道:“陛下,所谓三不知,乃是胡言乱语,臣认为无需回答,应该将程上节赶出朝堂,以正朝纲。”
    黄立极的话极有水平,说程上节胡言乱语,却没有否定程上节说的那些话;赶出朝堂,而不是打入天牢问罪,也是留了后路。
    “下官杨所修反对。”这个时候,周正不远处,又一个人站出来。
    周正知道,这是福建道的监察御史。
    杨所修抬着手,看向黄立极,道:“黄大人,陛下是让你回答,而不是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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