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杀好过他杀,清月说了一个着实不错的笑话。
    但许柏廉实在是没力气笑出来了。
    清月是认真的,逻辑也的确讲得通。
    站在许柏廉的角度来分析,此时……的确是自杀更为有利,这无关乎尊严,单纯是简单的利益权衡。
    同样是死,若是在高维空间的激荡下被碾压粉碎,这一缕投影就真的烟消云散,再也不复存在了,对本体而言也可谓断指一般的创伤。但若是自断生机,至少还能保留一缕回归本体的源质,那就只能算皮外伤。
    而且按照清月所说,她并不想引爆总控室,希望将战场局限在新生组的测试场内……而这也正和许柏廉的意。比起另外四组测试,终归还是在新生组发动仪式的效果最好。关注度的量级差距会直接体现在净化效率上。一次感染千万人和区区百万人,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当然,理论上说,净化仪式一旦启动,以劣化种的文明水准基本不存在逆转的可能,所以就算只感染百万人也足够完成滚雪球的第一步,接下来无非是这个弱小的文明能坚持多久的问题……但是自从那偶然的越界降临,许柏廉已经经历了太多不符合预期的变动,也就不想再去信任什么“理论上”了。
    理论上,这个在广袤虚空中偏居一隅,瑟瑟发抖的小世界,根本就不该有这种高度发达的魔道文明。理论上,更不该有这么多的降临者!
    既然理论已经不切实际,那就只能从实际出发重构理论,许柏廉沉吟片刻,笑道:“好啊,那我就自杀吧。”
    这种爽快的态度,让清月顿生警惕。
    所谓双赢式自杀,理所当然是漫天要价,她并没奢望许柏廉真能配合,甚至也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当然最好的结果是在许柏廉自杀之前,两人能天南海北地聊上许久,时间拖得越久,形势对这个天外之物就越是不利……但下一刻,从许柏廉嘴角勾起的那一丝真心实意的笑容中,清月读到了一个恶劣的未来。
    “好一个先手自爆。”
    清月的感慨来不及说出口,许柏廉的身体已经迅速膨胀,宛如即将陨落的恒星,狂暴的魔能混合着血肉的碎片,宛如霰弹炮一般,以不可遏制的姿态喷涌而出——却是精准地瞄着总控室角落处那不起眼的工作台!
    这变故来得突然且决绝,清月终归是仓促布置的现场,能够精准地放置龙之泪作为威慑已经到了她的极限,此时根本无力拦截许柏廉那定位精准的魔能爆破,甚至难以应对扩散而至的余波,只勉强在血肉与魔能触及自己之前,点亮头顶血月,借着一道玄妙的月光遁走。
    月光照亮了一条狭长的通道,末端却不知所止,清月开辟通道是仓促为之,血月在点亮的瞬间几乎就被许柏廉的碎肉污染,此时眼看着确定通道终点的时空之锚已经在自爆的冲击下风雨飘摇,清月顿时眉头紧锁,嘴角止不住地溢出血来。
    以投影的方式强行降临到测试场外,对她来说已经是非常勉强的操作,几乎伤及本源。与许柏廉谈判时的从容当然只是伪装,从存在层次来讲,她还远比不过那个降临的寄生物。而此时被自爆的余波震到,清月只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有翻覆之势,好不容易才打造出的肉身几乎陷入崩解的边缘。
    但比起月光通道的飘零,以及肉身的创伤,她更担心的是局面的变化。
    在亲手布置这总控室的陷阱杀局之前,清月计算了无数种可能,而眼下实在算得上是最差的一种了!
    许柏廉自尽,但本源并未受损,而总控室内最核心的工作台却被其击毁,能够在测试场中压制许柏廉本体的特权不复存在,那么接下来……
    “哼……”身体传来的剧痛,让清月的思维难以维持清明,宛如羽翼断折,不停坠落的鸟儿。破败的残躯随波逐流,在她意识陷入朦胧之前,隐约看到了白骁那高大魁梧的身影。
    “小白,要当心啊……”
    ——
    “小白,当心!”
    测试场中,蓝澜神色陡然变化,手持骨杖猛冲许柏廉的身形硬生生在中途定住。
    视线中,那条沦为丧家之犬的寄生物,忽而一扫颓势,非但没有再避自己的锋芒,反而将自己置之不理,目标直指白骁!
    而蓝澜本打算以特权强行镇压,却发现那举手抬足都可移山填海的庞大伟力竟不知所踪……
    此时她顾不得斥骂清月那不靠谱的废物——说好的“降神之术”才持续了几分钟就戛然而止——问题在于没了降神之术,场上根本没人能压制狂暴下的许柏廉。
    许柏廉也没有理会蓝澜和清月这两个变数,他的目标始终都是白骁。
    杀了白骁,破掉禁魔之血,倒掉的图腾就能重新立起来,净化仪式也能照常发动。
    那样便好。
    虽然也有变通方案,但现在许柏廉最讨厌的就是节外生枝。
    没有什么比“照计划进行”,更让人感到愉悦的了,所以他宁肯放着两个小丫头不管,也要遵照原计划先杀白骁!
    与此同时,白骁也敏锐地察觉了战场形势的变化。
    蓝澜身上那牵连天地伟力的链接已经断掉,在这等战局下基本指望不上,现在只能想办法自救了。而破局的关键……
    白骁认真审视着那如山崩海啸一般扑来的许柏廉,竭尽所能,分析他身上的每一缕气息变化。
    毋庸置疑的强敌,比起雪山猎场中最危险的异兽也不遑多让……但却显然不是常态,他的强大在于透支,以特殊的方式激发了体内潜力,或者说是燃烧了生命力,这才拥有了无与伦比的肉身伟力。
    如若不然,白骁并不觉得经历过一次蜕变的自己,会在单纯的力量上输给一个南方人。
    如果将对方比作猛兽,许柏廉更接近那种吞吃了雪山异果,彻底发狂的疯兽,而对上这样的猎物,首要一点……
    让他把果子吐出来!
    “听说你痛恨秦人?”
    开战后,白骁难得扯起了闲话。
    而就是这一句话的工夫里,他已经被狂暴下的许柏廉,以单纯的肉身之力扫荡开数百米,后背沉重地砸在山石之间,偌大的山岩被生生砸出一个数米深的坑洞。坑洞中,白骁只感到浑身都在痛。
    实在是久违的疼痛。
    绝对力量的碰撞下,所有的骨骼、肌肉、器官都遭到了震荡破坏,但白骁并不讨厌这种疼痛,疼痛意味着他的身体仍在控制之中,仍会忠实地发出信号,提醒着主人,对手是何等的强大。
    而战胜这样强大的对手,又是何等的荣耀。
    白骁心中迅速盘算,嘴上也没有停。
    “因为你父亲?”
    一句话只开了个头,许柏廉的气息就微微停滞了一个刹那。
    微不足道的间隙,在场甚至连蓝澜这敏锐的巫祝都无从察觉的间隙,却被白骁敏锐地捕捉到,并成为了继续推进的动力。
    “当初你送入我脑海的画面,我都记得一清二楚。”白骁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还记得那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以及天窗上投来的惨白的光。”
    轰!
    一枚漆黑的巨石,宛如天外坠落的流星,沉重地砸在白骁身上。
    白骁不由咬紧牙关,中断了话头,强撑着以自己宽厚的胸膛,粗壮的臂膀,正面挡下了那足以轰破城墙的投石。
    吞下毒果的狂兽果然是最危险的猎物,强大,又狡猾,这远距离投石的把戏的确摸准了脉门。
    对于魔道士而言,白骁的禁魔体是天下一等一的克星,强如天外异物也不能免俗,与白骁作战,距离就是生命。所以许柏廉明明占据力量优势,却不轻易近前,只在远处以投石的方式来压迫白骁的生存空间。
    实用,却取巧。
    但这实用的技法,却让白骁更进一步看破了许柏廉的外强中干。
    换做是雪山上的异兽,哪怕是再狡猾谨慎,占据明显的力量优势时都会选择近身作战,因为比起靠近对手所需要承担的风险,放过对手,任凭其舔舐伤口,伺机报复的风险要高得多了。
    许柏廉不敢靠近,不单单是在忌惮禁魔体,也是因为随着白骁的话语,许柏廉心中的缝隙已经急剧扩张,到了所有人都一目了然的地步。
    “小白,那家伙怎么搞的?”
    蓝澜眯起眼睛,有些好奇于许柏廉的变化,但没等她再问下去,已经被背上的清月牢牢捂住了嘴。
    蓝澜气恼地咬了一下清月的手指,却也知道现在的确不是多话的时候。
    先看小白表演吧。
    这一贯喜欢用拳头说话的家伙,居然难得用起了嘴炮。
    真是别样的帅气,让人更想嫁了。
    白骁却无暇关心蓝澜的心路变化,他一边推开砸落的巨石,一边目光紧盯着远方的许柏廉。脑海中则不断回忆着那记忆交错时看到的每一幅画面。
    破局的关键,就在那些画面之中。
    “所以。”白骁斟酌着言辞,他本身并不擅长此道,但是与原诗为伴,耳濡目染下总也有了几分火候,“我很清楚你为什么痛恨秦人,因为你的父亲就是秦人,却对你的母亲始乱终弃,抛弃你们母子二人在贫民窟里沉沦……”
    “诶?”
    这句话,不知让多少人感到惊诧。
    但许柏廉却没再允许白骁说下去,听到这句话时,他也意识到白骁抓到了自己的致命要害,立刻收敛了略微分散的心神,将胸中依然充盈的怒火化为浊流,再次投掷出流星一般的巨石。
    手段简单,却实用。
    白骁被砸入山石之间,深陷数米,且浑身肌肉骨骼都被创伤,这接连不断的投石,直来直去却足以封死他的去路,除了以肉身硬扛,再没有别的办法。
    而要硬接投石,就需要屏住呼吸,全力以赴,如此状态下再要开口,说的每一个字,代价都是翻涌的气血,断折的肌肉。
    白骁不在乎。
    “秦人对你母亲始乱终弃,确为人渣无疑,你恨屋及乌,恨上整个秦国也无可厚非,但有一点,你要考虑清楚。”
    白骁一边说,一边已经忍不住咳出血来。
    而许柏廉被当众戳破秘密,更是怒意勃发,不但连续投掷岩石,将一整座山崖都砸得裂纹崩绽,更在身旁连续置换出虚界奇物,剧毒、酸蚀、五行之乱,混沌虚空,甚至还有许多人们前所未见之物,都被他逐一罗列身前。
    蓝澜看到一半时,便已忍不住要出手,却仍是被清月死命拉住。
    “这个时候,不要给小白添乱。”
    “你真觉得小白是无所不能的吗!?”
    蓝澜说话时,眼眶都有些发酸,白骁处境之恶劣,恐怕没有任何人能比她更清楚。
    毕竟,没有任何人能比她更了解白骁……从部落到南方大陆,蓝澜与白骁交手的次数仅次于白无涯,对白骁的实力也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小白很厉害,但远远没厉害到无所不能的地步,面对一个发狂的魔道宗师——他身上还有天外异物寄生,白骁现在是不折不扣的身陷绝境!
    “相信小白,他能硬扛着内伤去讲故事,就说明他至少在图书馆花费的时间没有白费,那本书他应该看过,所以许柏廉的命门他也知道。”
    “你在说什么……”
    少女争执间,白骁终于将他赖以翻盘的底牌亮了出来。
    他强忍着筋断骨折的痛苦,将酝酿已久的必杀之句,以最洪亮的声音怒吼出来,声波沿着山岩向四周扩散,令方圆数百里的所有生灵都听得一清二楚。
    “但有一点,许柏廉,你要考虑清楚,你对生父的憎恨,是不折不扣的因爱生恨!”
    这句话出口,许柏廉只感到双臂微微一颤,本来准备全力投掷出的弹药几乎砸在自己脑门上。
    那混账野人在说什么鬼话?!因爱生恨?他脑子被砸出洞,脑浆都流走了吗?
    也亏得自己还认真听他胡言乱语,真是……
    却不料白骁紧跟着便说道:“因爱生恨的爱是针对你的母亲,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恋母狂魔!你的记忆中关于母亲的每一副画面都充满了不属于那个年龄的冲动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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