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柏辛和金大庆一起从派出所出来的,两个人都没说话,一前一后地走到马路对面,韩柏辛要上车了,转头问金大庆:“用不用我送你回去?”
    金大庆摆手,挺难为情的说:“不用了韩老板,额在前面坐地铁就成!”
    韩柏辛没勉强,他也不太想再看到金大庆这张脸了,虽前嫌已释,但提起来就生气,索性就此告别,反正老金要回家给老爹处理后事,暂时也回不来务工,韩柏辛从钱夹里掏出一千块递过去:“节哀顺变吧。”
    金大庆死活不要:“韩老板不跟额打官司就是放过额了,而且小韩他……”
    韩柏辛眉头一皱,金大庆忙改口:“韩老板,您大人有大量了,额就不给您添麻烦了!以后有啥事儿能让额出力的,您就别客气!”说完掉头走了,韩柏辛也没心情同他拉扯,便只好钻回车里。
    坐在副驾的人问:“都处理好了?”
    “嗯,彻底没事了,不过报案就是麻烦,你看,光走这些破程序就花了三个多月!”韩柏辛启动车子,又说:“老金也没看上他爸最后一面,还把诺冬害成这样,哎!就这么个人,我就是让他赔,他也拿不出钱来!就当我今年冲小人!”
    “命里一劫。”
    韩柏辛没说话,继续往前开,上了桥又朝东去,这是往他前妻家的方向开,速度慢下来,他停在道口等绿灯,缓缓说:“宴宴,你得往前看,该停就得停,该走也得走,你心里怎么想我都知道,只是,你得明白,人各有命,老子就是老子,儿子就是儿子,纲常不能乱。”
    朱宴没反应,靠在车窗上,眼神呆滞,素脸清瘦,两颊里陷,眼窝深凹,剪短的头发更显脖颈纤长,整个人像正患一场恶疾。
    “等到了楼下,你就坐在车里,我跟他告个别就不送他了,他有他妈和后爸送他到机场……还有,他不知道你也来了,我没跟他说。”
    朱宴点点头,又疲倦地闭上眼。
    韩柏辛又说:“他现在恢复得也差不多了,就是稍微有点跛足,不过我看他生活也完全没问题,走得还挺快,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估计也不耽搁找女朋友……这人出去了才能长大,老在父母跟前待着的孩子又有什么出息,他那么聪明也可惜了。”
    这话像是他说给自己的,朱宴闭着眼,似乎一句也没听进去。
    车子开到公寓楼下不远的停车位,韩柏辛锁了车门上去帮搬东西,不过韩诺冬也没什么东西可搬,半箱衣服半箱书,还有一个电脑双肩背,他跟在人群后面出来,远处车里副驾的人就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韩诺冬跛足趔趄,走得虽不吃力,但也看出他行动远不如从前矫健,几个月未见,头发长了,个子好像又窜了点,人瘦长,黑色棒球帽和黑色口罩,黑耳钉,黑色长风衣和鞋子……忽然,他弓着腰爆发一阵咳嗽,好像灌了风,在口罩里闷声喘息,像个久经沧桑的老人,似乎要平复自己一下,就在这时,他转过头来。
    朱宴的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他看见她了吗?
    隔着那么远,雾霭压下来的乌暗大地,天也是金属品的灰,整个世界都影影绰绰看不实,她和他像隔此岸彼岸的距离,互相望定,但无法走近。
    朱宴看不清韩诺冬的眼睛,也不确定他真的是往自己方向看来,也许只是不经意的一瞥,因为很快,他又转回去了。
    朱宴听不见那边人的说话,只看韩柏辛把行李都放到韩诺冬继父车的后备箱,又同前妻说了两句话,再搂住韩诺冬的肩膀,二人前倾虚抱,韩柏辛拍拍韩诺冬的后背,好像说些鼓励的话。
    韩诺冬点头,打开车门准备上车,顿了顿,又转过身来,朝韩柏辛和车的方向挥手告别。
    朱宴便再也看不清这人影了,眼泪顺着脸直淌下来,心内辗转号叫,实在心痛难忍,抱膝而发出艰难哽咽。
    车子渐行渐远,韩柏辛走回来,朱宴已经把眼泪都擦干了,但鼻尖泛红,眼睛酸涩发热,好像有什么东西烤着自己睁不开眼。
    韩柏辛没看她,也没点灯,两个人就坐在黑暗的车里沉默,过了一会儿,韩柏辛递给朱宴面巾纸,朱宴接过去,把脸上扑来的新泪又擦了。
    “别哭了,心情不好对你和孩子也都不好,你现在这时候就该静心养胎,没事读读书也是好的。”韩柏辛重新启动车子往回开,今晚,他要和朱宴回朱母那吃饭,朱宴也会在娘家暂住几天。
    半晌,朱宴说:“谢谢你,谢谢你让我见他最后一面。”
    韩柏辛手指在方向盘上握得发白,却淡淡说:“这是让你以后都断了念想,他是孩子,你可不是,我的大度也是有限的,要不是看在是老韩家的骨血,我也不能……”
    他猛地拍了一下喇叭,狠狠瞪着前面违规超车的车屁股:“操,这些人都怎么开的车!”
    朱宴跟着一惊,又垂下头去说:“嗯,我知道。”
    韩柏辛语气又恢复自然继续说:“你回你妈那也好,她也能多照应你,下个月正好我出差,你盯着吃补品,别任性,现在你可不是一个人了。”
    朱宴点头,韩柏辛泊了车,朝她笑笑:“高兴点,别一天到晚丧着脸,这不是你最想要的吗?咱俩的孩子……你看我,多开心。”
    他边说着边伸手去摸她微隆的肚子,目光在黑暗里闪动,朱宴不由地打了个冷颤,惶惶不安中竟心生一种困惑——那天在医院做人流手术,她到底是做了还是没做?难道当时逃出来是已经打了麻药而产生的幻觉?她本就在那天做掉了她和韩诺冬的孩子,只是后来又怀了韩柏辛的孩子?!
    她记得自己光着下身狂奔向韩柏辛的,可是这个场景现在想起来竟然经不住推敲,当时医院在场那么多人,怎么可能没人拦住她,拖住她,再把她按回手术台?
    就算没人,那么韩柏辛也绝不可能让这孽种出生,他会不会趁她晕厥时又给她送回手术台了?
    钳刀剪子的碰撞,医生的白口罩,刺目的手术灯,放腿的托架,屁股底下的桶,还有婴胎碎尸,一颗小孩头!
    柔软透明,血红而散发腥气,甚至看得见眼睛晶膜!
    朱宴从梦里一下惊醒,浑身大汗,气喘吁吁,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产检中心的护理床上,医生在旁边冲她和煦微笑:“怎么?睡着了?”
    “嗯,最近有点失眠。”
    “很正常,越到后期越难熬,没事,还有四到五周就卸货了,能顺产,别担心。”   医生往她肚子上涂耦合剂做B超。
    很快检完,韩柏辛拿了彩超回来指给她看——这是孩子的头,手脚……可能还有个小鸡鸡?韩柏辛找专门人去看了,说是个男孩,但也有人说,反转的几率还是有的,因为有可能是胎盘混淆误视。
    朱宴挺着腰往外走,她脚有些水肿,穿不进鞋子,买了大一号,现在还是有点撑掌,韩柏辛在旁边扶着说:“可别生个男的,一个就够我受的了。”
    朱宴叹:“你越不想来什么还偏偏越来什么。”
    韩柏辛半开玩笑道:“我跟你先打好招呼,我可重女轻男哈,以后我不待见这小子,你可别怪我。”
    “看你对那一个的冷漠我就知道了。”这话朱宴没说出口,不知怎么,也许临盆期将近,她总在想那个人。
    朱宴扶住栏杆休息,韩柏辛拢眉问:“喝水吗?”她摇头,抚着肚子心神不宁,人群里,她好像看到一个穿黑色风衣的人,跛足前行,她频频回望,便对韩柏辛说:“我想吃菠萝了。”
    “我去那边给你买。”韩柏辛往医院门口对面的小商铺方向走,朱宴便转身朝那个黑影子追过去——个头,身量,轮廓,不是他是谁呢?
    可她总也追不上那人,大腹便便行动不便,最后她索性叫了一声:“诺冬!”
    那人没回头,韩柏辛倒是朝这边看了一眼,朱宴又叫一声,那人还是没回头,但迎面走过一个人跟他打招呼,那人侧过脸来——哦,不是诺冬!
    “你还想他呢?”
    韩柏辛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后面,朱宴转身,看他拎着菠萝,挑着嘴角:“怎么?就对我那不孝儿子这么念念不忘啊?”
    朱宴知道又触他心病,索性不说话,二人一直走到停车场,他才冷冰冰地说:“他回不来,回来也不能见你,人在成长期,一年一个样,过几年你再问他,他可能自己都没脸见你,我劝你,趁早死心,好好生养你的儿子吧。”
    说完,他就给她开了车门,又帮她勒紧了安全带。
    与此同时,大洋彼岸的十一月正是澳洲春季,墨尔本比中国早三个小时,中午时间,阳光煌煌烤着,蓝花楹也都簇簇地开了一树,整条校园长路都铺着靛蓝海毯。
    一个中国女生拎着个披萨盒子穿过满碎的蓝花地,上了学校对面的宿舍三楼,过道是印度咖喱的香郁味,门都敞着,有人放音乐,打游戏,有人在屋里背书睡大觉,她走到走廊尽头的房间往里看,睡靠外铺的是个马来人,正玩手机,见她进来,朝里面的人喊:“Nothomb,你的stephanie来了。”
    女生径直走进去,看里床的人还窝在角落画图,耳朵塞着耳机,全然没注意到她进来,直到她朝他喊:“韩诺冬!”,他才抬起眼睛,半天没反应过来。
    女生提了提手里的披萨:“我帮你买了饭。”
    韩诺冬摘了耳机,翻身去找钱包:“多少钱?”
    女生摆手:“哎算了,当我请你。”
    “你又请我?萧丹,你拿我当难民呢?”韩诺冬讥笑一声,继续低头画图。
    萧丹抢过他画的东西看,都是几何素描也看不懂,笑说:“我不就是来救济你的嘛!你看你省吃俭用还到处打工的样子,就像要吃不上饭似的。”
    韩诺冬哼了一声说:“饭还是能吃上的,不过没法跟你这种靠爹的比,我没的靠,就得自己挣了。”
    “咱现在念书靠爹不是很正常嘛!有几个你爸爸这样的,你爸对你可真狠,也不管你前途就把你扔到野鸡大学的预科,就交个学费和住宿费,连个电话也不打,好像他不存在似的!你看张宏远他爸,再看你爸,都是同事,怎么差距这么大!”萧丹替他忿忿不平。
    韩诺冬来澳早,但没萧丹和张宏远混得舒服,虽然都在念预科,萧丹和张宏远更能混到主流留学生的队伍里去,韩诺冬就显得很边缘,主要原因也是在于经济和学校档次问题。不过,韩诺冬从来没抱怨,他不明白萧丹干嘛对他家的事那么热心,更令他烦恼的是,她来到国外以后就总要处处照顾他,好像真把他当成了残疾人,还让所有人都误以为他们是男女朋友,真令人有口莫辩。
    韩诺冬站起来要换衣服,萧丹笑:“你还怕我看啊,你游泳的时候我哪次不在?”
    韩诺冬看时间来不及,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背着她就脱掉背心,换上衬衫:“你吃吧,我去切个墩儿。”
    “切墩儿”是他给张宏远亲戚家打的一份工,他们在本地做连锁中菜馆,挺有规模,生意也火。韩诺冬先前刚来的时候是“刷盘子”,现在晋级“切墩儿”,下一步大厨说可以让他“颠勺”,可他没兴趣,觉得这些华人常“杀熟”,给不了几个钱还要他总加班。他便同时还找了个在建筑工地捡垃圾的活儿,挺轻松的,就是把工地垃圾收拾分类扔掉的工作,来回五六趟就歇工,一天下来挣二百刀,不知是金钱刺激还是什么,韩诺冬经常研究捡到的建筑垃圾,也就对建筑产生了兴趣,下了工,他就一头钻进图书馆,学英语,看理论书,打开画纸和电脑,临摹砖瓦钢柱,开始练习线条和立体面。
    他有画画底子,动手能力还强,很快就做出三十张素描、色彩和设计图,模拟城区和动漫,一并寄给澳洲几个以设计专业为优势的学校,又附上雅思6.5的成绩,等了不到一个月,他就成功转入RMIT建筑系的预科。
    也就在这个时候,朱宴的儿子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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