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光并不亮堂,在边地烛火的价格不便宜,煤炭虽然可以取暖,但是并不能用来照明,也许是受了木兰常在耳边念叨的缘故,高进一直都觉得自己很穷。
    尽管血洗百户府后,从张贵家里搜刮出不少金银,再加上先前和素囊部交易剩下的银两,看上去不少,足有近三千两,可高进要花钱的地方更多,家丁们的例银每月一两到一两五钱不等,每月发的银钱虽说就百两不到,但是每日里人吃马嚼的用度才叫人头皮发麻。
    那银钱花起来用木兰的话说那就是每个月只见哗哗地流出去,眼下入冬在即,和蒙古人的生意自然也做不成。起码到来年开春,商路恢复之前,高进都没有进项,所以能省的地方自然要节省。
    哪怕光不够亮,但还是足以让高进看清楚面前的几人衣着样貌,赵龙他们穿的破烂,身上衣服都打了不少补丁,但都浆洗得干净,而且虽然都看着身形削瘦,但并不是那种瘦弱,尤其是几人瞧着精气神不错,不像关墙里大多数人那样麻木。
    “高爷,这几位便是咱们古北寨附近五家村落的村长,他们听说您愿意让他们全村来古北寨过冬,都十分感念高爷的仁厚,硬是要和我一起回来拜谢您的恩德。”
    张崇古看着赵龙几人喊了声“见过高爷”后便没了动静,不由暗道这帮化外野民真是不知礼数,高爷许他们入城过冬,居然就大喇喇地杵在那儿,跟个木头似的。
    “对,咱们是来拜谢高爷恩德的。”
    五人里,立马便有人连忙喊道,接着便拜倒在地,其他人也全都有样学样,而赵龙亦是恍然惊觉,跟着跪了下去,这不是赵家围,大家都是身份一样的逃户,这里是有规矩的地方,更何况眼前这位高爷能给他们的,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安全和温饱。
    “都起来说话。”
    看着突然间黑压压跪倒的赵龙他们,高进连忙道,他晓得张崇古方才是故意说那番话,生怕这些人的“无礼”惹恼他,可是他真的没在乎过,反倒是更喜欢他们刚刚那种站在那里的自然质朴。
    赵龙跟着其他同伴站了起来,在他看来拉起他们的高爷就是说书人口中那些礼贤下士的明主,想他也是正经军户人家,从小跟着阿爷练武,本以为靠着武艺能在军中搏个富贵,可最后却杀了上司流落塞外,本以为这辈子也就浑浑噩噩地过了,没成想这倒霉了半辈子,终究叫他走运一回。
    “高爷,小人也练过些家传把式,今后愿为高爷门下爪牙,请高爷收留。”
    想到阿爷死前也念着赵家能出个总旗、百户,赵龙忽地大声说道,这位高爷究竟什么来头,他也不知道,但是观这位高爷的言行,必定是了不得的大人物,能在这位高爷麾下效命,今后说不定就有他飞黄腾达的机会。
    赵龙抱拳半跪在地,低着头不敢抬眼,他知道自己这番举动有些孟浪,可是机会就在眼前,他总要搏一搏,不然岂不是愧对死去的阿爷,难道他真要在这塞外过一辈子,最后连子孙都去做鞑子。
    高进倒是没有犹豫,直接一把托住了赵龙左臂,把他拉起来,然后看向另外四个有些跃跃欲试的汉子,沉声道,“不瞒诸位,高某麾下确实缺人,你们愿意举村来投,高某自是欢迎,只是高某有言在先,我这里规矩重,尤其是我门下家丁,行的乃是军法,你们若是自认受得了,便可以一试。”
    “多谢高爷!”
    赵龙大声道,他本就是墩卒出身,知道什么是军法,只是过去他在的永兴堡,除了百户府里养着十来个家丁,和军法二字沾些边,从上到下其他人哪还讲什么军法。
    高进没有再多说什么,这个混乱的世道,只有实实在在能掌握的武力才让他有些许安全感,不过这不代表他会随意收家丁。
    家丁要保证战斗力,除了训练和日常饮食,最重要的便是要赏罚分明,他给家丁们每月的例银就是按着九边战兵的军饷来的,而且不打一点折扣。
    可是什么事情都要量力而行,高进算过,自己眼下的财力,只够养兵两百,古北寨附近那八个村落固然都是青壮,可他同样需要能干活的劳力,完全脱产训练的家丁,只能选取那些体格健壮,又老实可用的人。
    赵龙他们被张崇古带走了,去了伙计们睡的大通铺过夜,明天一早他们就要各自赶回村里,组织全村搬进古北寨,到时候除了张崇古,董步芳也要带家丁们出城负责护送接应。
    如今古北寨易主的消息随着离开的商队也都传开了,高进不敢肯定古北寨附近的那些马贼不会起异心,他虽然剿灭黑沙马贼立威,但是黑沙马贼始终只是不过百人的马贼团,只要有足够的利益,塞外那些马贼也会联手。
    一夜无话,第二天清晨赵龙醒来时,发现那些四海货栈的伙计们也全都起来,洗漱后便有黑衣家丁带着他们出去绕着四海货栈跑起圈来。
    “赵大郎,他们这样跑是做什么?”
    张崇古未到,赵龙边上,有人问道,他们中就赵龙这个前墩堡小旗最有见识,只是他们过去印象里,这练习武艺不就是拿着刀枪比划把式,哪有这样大清早起来的绕着圈跑,到最后累得跟死狗一样的。
    “你们不懂,打仗最重气力悠长,你招式熟练,可气力不足,能厮杀几回。”
    赵龙朝几名同伴说道,这几人也是军户,虽然练过些军中的刀枪,但都是三脚猫的功夫,对付寻常人还行,真遇上厮杀,也是软脚虾。
    几人见赵龙说得认真,虽然心中不以为然,但也没敢说什么,只是在边上看着那些伙计和家丁们跑圈,比起伙计们,那些黑衣家丁还穿了甲,扛着长矛,一圈接着一圈跑下来,等到第五圈时,这几人才变了脸色。
    他们算了算,这些黑衣家丁全副武装怕是跑了不下十里地,这时候他们才明白赵龙说得没错,而这时候赵龙也是脸色发白,他是被惊的,要知道他本来自以为武艺不差,投到高爷麾下,放在这些黑衣家丁里也不算差,可是眼下看着这些黑衣家丁披甲持矛跑圈,他自问他绝无这等气力能坚持下来。
    赵龙一时间心中肃然,对于自己能不能成为高爷麾下家丁,不由没了把握。
    等张崇古来时,看到的便是战战兢兢的赵龙几人,他再看向那些额头冒汗,脱了甲后浑身冒着白气的家丁,便晓得这些人被震住了,不过想他初次看到高爷麾下这些家丁居然每日披甲持矛跑圈,也是被吓到了。
    “走,先去吃东西。”
    依然还是大堂里,厨子们准备好了小米粥、窝头、还有蒸好的咸肉,只是那些咸肉只有家丁们能享用,赵龙他们只能和伙计们一样,小米粥就窝头,配了些酱菜。
    不过赵龙几人吃得依然极香,而且也没什么不服的,那些家丁们的训练量他们都看到了,这时张崇古也在边上道,“高爷这里规矩重,家丁们的训练更是辛苦,只不过这吃喝得也好,拿的银子也多,但是当了家丁,便要为高爷卖命,要和马贼还有鞑子去厮杀,你们回去后可得想好了再做决定。”
    “多谢张爷提点。”
    能被村里众人推举为首领,也都不是什么蠢笨之辈,大家都清楚张崇古话里的意思,高爷的家丁不是那么好当的,而且也不是他们想当就能当,先前他们就听几个嘴快的伙计们说过,眼下他们跟着家丁训练不假,可最后能不能入选家丁队,还需要通过比试来决定。
    吃过朝食,张崇古自送了赵龙他们出城,而他自带着马队先去了赵家围,毕竟两人算是有些交情,而且赵龙看着要比另外几人强不少,他也乐得帮一把,说不定以后大家就是同僚。
    赵龙是会骑马的,除了古北寨和其他四人分道扬镳后,他便骑了张崇古给的马,只是一个多时辰便到了赵家围,早就等得有些心急的赵家围村民,看到骑马回来的赵龙,很快便晓得他们能住进古北寨不是什么假消息,而是千真万确时,个个都欢呼起来。
    都用不着赵龙费力吆喝,各家各户都手脚麻利地收拾了家当,然后跟着赵龙出了寨门,毕竟大家都是穷鬼,除了地里自己种的粮食,还能有什么东西。
    张崇古来时,还带了几辆大车,除了用来装粮食,还正好让赵龙浑家这样怀了身子的妇人坐在上面,几个年幼的娃娃也被塞在里面。
    不到半个时辰,长龙般的队伍便出了赵家围,往附近的村落而去,而另外几处地方,那些挨着近的村落也都是在自家村长回来后,互相结伴而行。
    正午刚过,张崇古便带着赵龙他们两个村子的人到了,在古北寨外交接给带着两队家丁的董步芳后,便策马往西北方向去接应其他村落的人口。
    看到衣甲鲜明,戴盔持矛的黑衣家丁,赵家围的村民们都有些隐隐的畏惧感,不过心里都觉得这些家丁看着比官军威武多了。
    “大郎,这些都是那位高爷麾下的家丁……”
    赵家围里,有和赵龙熟悉的压低了声音问道,他们中不少都是逃卒,不愿投贼才在赵家围安定下来,眼下这些黑衣家丁队列严整,护送他们时不苟言笑,实在是叫他们心惊不已。
    “没错,高爷麾下的家丁每月能拿银一两五钱,平日训练虽然辛苦,但是顿顿能见肉,而且我听说若是遇到战事,和贼人厮杀,听从号令作战勇猛的还有赏银,便是战死高爷也给抚恤银,赡养家小。”
    随着赵龙的话语,赵家围的青壮们都是听得目瞪口呆,他们多是关墙里逃出来的军户,高进这样厚待家丁那是听都没听说过,便是自己乡里的百户老爷,也不过是养十来个家丁,三五日见顿肉,更别提什么死后抚恤,赡养家小了。
    “大郎,你说咱们能给高爷做家丁吗?”
    听到那位高爷麾下的家丁这般待遇,赵家围的青壮里但凡还有些心气的都动了这样的念头,要是没见识过这些黑衣家丁的厉害,赵龙说不定会好生鼓舞一些这些同伴,可眼下他只是面色郑重地说道,“高爷麾下,不收废物,要做家丁,可是要吃十足的苦头,你们需得想好了。”
    “大郎,再苦能有在地里刨食辛苦。”
    青壮里,有人不信道,他们逃到塞外,开垦荒地,赵家围里连铁犁头都没两把,更别提耕牛,大家只能拿着木头打的犁头在地里松土,把人当牲口使唤。
    赵龙沉默,他知道大家说得没错,他们在这塞外耕种,也是挣扎求生,只是那种田的辛苦,和那些家丁们的训练是两回事,不过这个时候他也不好说些丧气话,便只由着他们去畅想当了家丁后的好日子。
    到了古北寨里,自有四海货栈的伙计接待赵龙他们,高进让后厨准备了窝头给他们充饥,这也让一路赶来没有吃过东西的村民们把些许的担心都放下了,毕竟那位高爷为人如何,都不及眼下这热气腾腾的窝头来得实在。
    四海货栈前早就清空了地方,赵家围那两个村落的村民先到,吃过东西后便在伙计们的吆喝声里耐心等待起来,从伙计们口中,大家都晓得高爷做事情向来公平,这古北寨里虽然房屋不少,但大都年久失修,要住人进去,便需要修缮整理。
    八个村落加起来,近两百户人家,怎么分配房屋自然得讲究个公平,“不患寡而患不公”,赵家围的村民们未必懂这样的道理,但并不妨碍他们去理解,毕竟在他们眼中那些房屋都是高爷的,高爷能让伙计们跟他们解释,便是仁德宽厚。
    到傍晚前,所有的村落人都到齐了,这时候主持分房的侯三才把高进定的规矩讲了个清楚,家中妻子怀孕,有幼儿的先住好屋子,剩下的则按着抽签来,分配房屋后,便要家家出劳力,修缮破损的房屋。
    对于这样的规矩,自然没人反对,尤其是抽签,则是让那些村民觉得公平,而人群里,赵龙则是看着怀孕的妻子,松了口气,心中对高进更加感激,能够体恤妇孺的,岂不是真豪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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