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高府的书房里,点亮的油灯下,铺开的纸张上,已经写满了大半内容。
    高进站在木兰身侧,看到木兰脸上的倦容,忍不住道,“木兰,休息一下,剩下的你来说,我来写!”
    只是高进这一开口,却是叫木兰不由手一抖,纸上多了团墨迹,显得无比扎眼。
    “老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走路半点声音也没有。”
    木兰搁了笔,半是嗔怪地起身说道,然后就要去为高进准备解酒的胡辣汤。
    “没事,晚上没喝多少,你休息下。”
    高进拉住了木兰,这些日子他不在堡寨,整个高府都是她撑起来的,而且被她管得井井有条,白天那顿大宴也是她在操持,论辛苦,木兰只会比他更累。
    拗不过高进的坚持,木兰只能坐到边上,高进拿起书桌上的纸张,看着上面记着一样样的东西,粮食牲口倒还好,可是后面连锄头铁锹麻绳火石,洋洋洒洒几十样工具杂物都列了数目出来,“木兰,咱们堡寨里缺那么多东西吗?”
    “当然缺,堡寨里的匠户,就宋老三他们几个能干活,其他只能卖把力气。”木兰叹了口气,高进当日离开河口堡,让她留下来,顺便做个调查,她也尽心尽力去做了,才知道河口堡上下穷成了什么样子。
    下面五个村里,几乎大半都在用木头做的农具,像是牛马这类的大牲口更是少得可怜,顶多养些羊啊鸭啊的,也只有少数人家能有几件像样的衣服。
    当然高进从百户府抄出来的那些财物里,占大头的是粮食布匹,至于生产工具却是没多少,虽然张贵这厮过去占的良田最多,可是他却舍不得花钱买铁制农具还有牲口,反正有的是流民逃户给他卖力气。
    高进如今发了粮食布匹,底下青壮们的干劲十足不假,可是这要修路挖渠,没有趁手的工具怎么行,所以木兰列的单子上,那密密麻麻的一大串生产工具占了大头。
    “想不到河口堡穷困至此,我还以为些许农具,咱们自己能打出来。”
    高进叹了口气,边地堡寨,自然是有匠户负责治铁修整兵械的,要不然指望上面,只怕兵士手上用的全是废铜烂铁,可他万没想到,河口堡的几家匠户里能打铁的不过三个人。
    “宋老三他们手艺不行,而且铁料也不够。”
    木兰管着高府,同时也等于管了河口堡上下的物资,对于各种库存的物资最是清楚不过,河口堡挨着神木堡不算远,用得起铁制工具的大户自然不会找宋老三他们打,张贵又是个向来不把军备放在心上的,因此堡寨里的铁料库存压根就没多少。
    “我知道了,看起来我得再去找范大掌柜一趟,木兰你这里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没有了,该列的东西都在上面了,只是数量方面还得……”
    看到木兰神情,高进就知道她在顾虑花费方面的问题,于是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该省的钱咱们得省,这该花的钱同样就得花。”
    “木兰,你先回房里休息,接下来的事情,我自会办妥。”
    招呼了木兰后,高进便匆匆离开,往范秀安下榻的厢房去了,时间不等人,木兰写的这批物资越早拿到手越好,不然等到天降大雪,这时间上又不知道要耽搁多久了。
    看着匆匆离开的高进,木兰并没有去休息,仍旧去了后厨,亲自为高进煮了锅胡辣汤,白日里高进喝了不少酒,晚上和那位范大掌柜也没少喝,这酒还是解了的好,不然睡到第二天起来,保准头疼得厉害,自己休不休息没什么打紧的。
    ……
    厢房里,范秀安喝着解酒的茶水,他知道河口堡这边穷困,所以和徐通来时,随行的随从们自是带了不少生活起居的用品,这茶叶自然也带了些。
    “老爷,这河口堡如今上下青壮全都被编成了队伍上工,便是家里健壮的妇人也是一般。”
    被范秀安派来给高进报信的范勇虽只比范秀安他们在河口堡多待了一天,但也足够这个精干的范家管事,把河口堡上下的情形打听了个清楚,比起白日里高进带范秀安去参观一圈可要深入的多。
    “这位高爷仁厚,眼下这河口堡上下百姓,等于全是他在养着,下面那些村寨里他还派了家丁和官军驻守,小人去了附近的村里瞧过,那些年纪稍大的娃娃也编了队伍,每日里跟着那些驻守官军和家丁操练。”
    范勇说着自己的见闻,高爷重规矩,做事情也喜欢规划,他和几个青壮队伍里的班头混得熟,自然是晓得高爷把河口堡上下青壮分成了十二队,河口堡要修的道路还有水渠亦是分成了十三片工程。
    这十三片工程分成两边包干,六队青壮先去最远的龙王湾挖渠,剩下六队则是在河口堡附近修路直通那边,每过十日两边便调换一下。
    “这位高爷倒是想得周全。”
    范秀安手指轻轻敲着桌子,听着范勇所说,忍不住叹道,想他是绥德商帮的大掌柜,自家范记商号上上下下也有千把号人,自然清楚这管理上的困难。
    本以为高进一介武夫,说要修路挖渠,不过是一时胡话,哪里想得到他居然安排得井井有条,水渠先修最远的龙王庙,那是因为入冬在即,从远修到近便能节省不少物资人力,这修路从近修到远,也是同样的道理。
    范秀安向来自负,可是想到高进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做事情便这般老辣周全,远远胜过二十岁的自己,也不免有些心生嫉妒,不过好在这份情绪来得快消散得也快,在范秀安眼中,高进做的这些事情不能说错,但终究是不务正业,而且太过妇人之仁。
    不过这样也好,他这般看重这河口堡的百姓,便说明此人顾念乡土旧情,也是他的软肋所在。
    范秀安这般想着,厢房外却是响起了随从的声音,“老爷,高爷来访。”
    “快请。”
    范秀安回过神来,连忙道,高进这样的人,总好过徐通那样的,哪怕范秀安觉得高进有些迂阔了,但还是觉得高进值得交好。
    “范兄,高某深夜搅扰清梦,还请恕罪!”
    见范秀安只披了外衣,高进连忙说道,这时候他也看到了房间里,被放在角落的煤炉,还有范秀安脚边烧着没有烟火气的炭盆。
    “高老弟哪里话,我正好也无心睡眠,来来来,我这里有好茶,你尝尝味道!”
    范秀安满脸的热情,他看得出来高进是有事上门,不过似他这等人,早已经习惯了谈事前先拉关系,总要讲究一个气氛融洽再说。
    “那小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高进坐了下来,这时候范秀安自让随从重新烧水泡茶,“我这茶叶乃是南方湖州的紫笋茶,是宫中所用的贡茶。”
    这紫笋茶的名头,高进倒是没有听说过,见范秀安谈兴甚浓,便摆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哦,小弟对这天下名茶不怎么了解,还请范兄指教。”
    “指教谈不上,我也是略知一二罢了。”
    范秀安在高进面前自然不会摆谱,当下便简略为高进说了下这紫笋茶的来历,乃是当年唐朝茶圣陆羽向朝廷所推荐的贡茶,自唐朝以后一直都是历朝历代的贡茶,直到本朝产自杭州的龙井忽地名声鹊起,才压过这紫笋茶一头。
    “说起来这龙井茶如今名头虽大,却是靠银子堆出来的。眼下杭州的茶商们联手,要把龙井茶推为贡茶!我上半年去了趟扬州,在那边都曾听说过那些茶商为了请各地名士们品评自家茶叶为上等,那砸下去的银子可真是……”
    “想不到这茶叶生意也争得这么厉害?”
    高进是想不到范秀安口中,南方的茶商们为了贡茶的名头比拼财力,收买名士,甚至不惜一掷千金,他怀里的那张纸上写了足够河口堡上下近千口人用的粮食牲口还有各种物资,价值尚且不及南方那些所谓名士的一句夸赞,这世道当真是叫人心有不平。
    “如何不争,生意如战场,我绥德商帮在陕西虽说势大,可如今大同的晋商咄咄逼人,在鞑子那里做得可是好大生意。扬州那边,那些徽商同样磨刀霍霍……”
    范秀安冷笑起来,眼里透出几分锐气,商帮的那些老人们都太看重扬州的盐引之利,却浑然忘了当日他们这些秦商能占了扬州盐业七成利益,靠的乃是数代积累,如今徽商们有地利人和,朝廷也偏帮他们,迟早都是要败的,与其在那里和徽商相持不下,倒不如退让一步。
    这天下间最赚钱的生意无非四样,盐铁茶布,绥德商帮的会长便长期寓居扬州,眼下正和徽商为了盐引争得厉害,商帮的资金也都堆集于扬州,以至于另外三样生意,绥德商帮同样经营,但是却已经远不如大同晋商那般势大。
    高进的名字上了绥德商帮那些大掌柜的案头,一来是范秀安推荐,二来便是高进和素囊部的关系,高进要是真能打通往大板升城的商路,范秀安便敢下注,私下串联其他几家大掌柜,在扬州继续和那些徽商斗下去,不但盐引的利益保不住,就连他们起家的地方也迟早不保,大同的那些晋商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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