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四。
    延绵了多日的风雪,依旧未见停歇。
    虽说一直下的不大,但这十几日积蓄下来,却也已然充塞城野。
    这日上午,一行三骑艰难的跋涉在皑皑白雪中,眼见前面影影绰绰显出个城郭,为首那名骑士便忍不住扒开面罩,呼着热气笑骂起来:“特娘的,这沧州城可算是到了!”
    说着,便有意打马扬鞭。
    “冯协守慢来!”
    “此地积雪甚厚,可不敢纵马狂奔!”
    左右两个骑士急忙劝阻,冯佑这才勉强按捺住心里的急迫,回头喝道:“老苏,你回去向张主事禀报,我先带着沈刀儿进城,给弟兄们张罗几桌热乎的!”
    姓苏的骑士在马上应了,勒转缰绳原路折返。
    冯佑和那沈刀儿,则是继续驱马向前。
    可眼见城门在望,冯佑脸上的热切,却渐渐转为了狐疑,手搭凉棚张望着,咋舌道:“我哩个娘唉,这沧州是什么习气?大冷的天,怎么都跑到城外挨冷受冻的?”
    旁边沈刀儿眼力更好些,也禁不住啧啧称奇:“这还都是些有钱人呢!可就算出来赏雪,也没必要这么拖家带口的吧?”
    说着,向冯佑请示道:“冯大人,要不我过去打听打听?”
    “嗯……”
    冯佑犹豫了一下,摇头道:“还是先去衙门见过王守备再说吧,到时候再打听也是一样的。”
    两人拿定了主意,再次驱马向前。
    等到了城门洞里,却发现里面连个守门的兵丁都没有。
    往那街面上瞧,更是百业凋零罕有人迹。
    沿街两侧的一些民宅,甚至都将门窗钉死了,一副老死不与外界往来的样子。
    走在如此荒寂的街道上,冯佑二人的神情,也渐渐凝重起来。
    眼前这一切显然极不正常。
    而他们此行,也正是为了一件异事而来。
    难道……
    真就是那件事儿闹得?
    可不是说,什么食人吏目、僵尸书吏的,一早就都被王守备给拿下了,如今只余下个官印精而已。
    那方方正正没头没尾的东西,难道还能强过僵尸不成?
    冯佑正百思不得其解,忽听沈刀儿指着左侧叫道:“冯大人,您看快那边儿!”
    冯佑顺他所指望去,当即就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左侧一个不怎么大的胡同里,竟密密匝匝的摆满了招魂幡。
    这架势……
    怕是一胡同人都死光了吧?!
    冯佑下意识的勒住了缰绳,正犹豫要不要下马问个究竟,忽听风雪中传来一声呼喊:“前面可是山海监的人?!”
    冯佑顺势望去,只见街角正有数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向这边狂奔而来,中途连栽了几个跟头,爬起来又继续往前奔。
    冯佑略一犹豫,也催马迎了上去。
    直到离着丈许远,他才看清为首之人,正是跟随王守业一起南下的从九品司务吕泰。
    不过这也不能怪冯佑眼拙,实是当初从山海监出发时,这位刑部吏员出身的司务,堪称是丰神俊朗仪表堂堂。
    而此时,他却是目赤面苍形容枯槁,直似是饥一顿饱一顿的难民。
    “吕司务?!”
    冯佑一声惊呼翻身自马上下来,打量着吕泰狐疑道:“你这是怎得了?难道这几日又出了什么意外?”
    “唉~”
    吕泰一声长叹,随即却反手扣住了冯佑的手腕,疾言厉色的追问道:“佛光舍利呢?可曾带了来?!”
    “自然带来了,不过在后面车上,估计再有小半个时辰,就该进城了。”
    “那就好、那就好。”
    吕泰这才松了口气,眨巴着通红的眼睛,几乎要落下泪来。
    “吕司务,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唉,说来话长。”
    吕泰又是一声叹息,侧身指着街角道:“咱们边走边说吧。”
    说着,又扬声吩咐道:“快,快去衙门将守备大人请出来!”
    然而后面那些外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有哪个肯挪动脚步。
    吕泰气的直跺脚,骂道:“本官又不是让你们进去找,难道隔墙喊上几声也不敢吗?!”
    这才有两个外卫转身向着来路奔去。
    吕泰喘着粗气平复了一下心境,挤出笑容对冯佑做了个随我来的手势。
    而冯佑看到方才那一幕,却是愈发的纳闷不解。
    内卫也还罢了,外卫都是调拨的军中精锐,个顶个的骁勇善战,这怎得才几日功夫,就变得如此畏首畏尾胆怯如鼠了?
    故而与吕泰并肩走了没两步,就忍不住再次催问究竟。
    吕泰也没有欺瞒他的道理,当下将连日来的遭遇娓娓道来。
    众人是九月二十九到的沧州府,然后引发了一系列的事件。
    到了第二天早上,王守备便命人自沧州大牢里,寻来十几名犯人——里面其实没几个重犯,毕竟不久前刚刚执行了秋绝,但一时间也顾不得什么轻重了。
    总之,这些犯人在官差的驱策诱使下,在衙门里整整搜寻了大半日光景,到得这日下午,才终于与那官印打了照面,并生生折去了两个犯人。
    余者仓皇而逃,任凭怎么威逼利诱,也不肯再踏入衙门半步。
    王守备细问了当时的情景,就没再逼迫他们进去白白送死,而是将他们安置在了东南角门附近。
    然而入夜之后,罪囚营里相安无事,那官印反而悄没声的,摸到了王守备的帐篷里。
    多亏了王守备警醒,又早命义子备下重锤防身,非但没让那官印得逞,反而趁势锤扁了它的印纽。
    此事一经宣布,城中官吏尽皆欢欣鼓舞。
    稍有力气之人,也都换了重型兵刃,想要来个依样画葫芦。
    可谁能想到,这却导致一场更大的惨剧!
    次日黎明。
    同知项文山最宠爱的小妾,在睡梦中忽然被挤下了床,迷迷糊糊的起身,正想撒娇抱怨几句,却骇然发现项文山的身体撑涨到溜圆,直赛过怀胎数月的母猪!
    下一刻,项文山就气球似的炸裂开来,血肉骨骼泼洒的到处都是。
    同日上午,两个结伴去小解的衙役,被发现死在了厕所里,躯体麻花似的扭在一起,足足被拉伸到丈许长。
    同日正午,一名山海监内卫被发现爬伏在雪地里,微微张开的嘴里,含着带鞘的刀尖儿——经检查,他随身佩戴的绣春刀,被其整个吞进了肚里。
    但谁也想不出,它是如何将其吞下去的。
    同日傍晚,不止一人亲眼见证了,继任的刑房主事腾空而起越飞越高,自此再没有降下来过。
    至此,所有人都得出了一个相同的结论:那官印被锤扁了印纽之后,反倒被激起了凶性!
    当时人心惶惶,就有人提议先暂时退出城外,等到京城的支援到了,再对付那官印精不迟。
    迫于压力,王守业不得不答应了这一提议。
    是夜。
    城中六户三十八人死于非命,其中包括五岁以下幼童六人。
    城内一时风雨飘摇人心惶惶,许多百姓携儿带女意欲逃出城外。
    但此时雪已经下了八天八夜,这天寒地冻若有个投宿落脚的地方还成,真要露宿在野外,死在城外的比死在城里的,怕是还要多出好几倍!
    王守业辗转悱恻,经过大半日的挣扎,最终毅然决然返回了城内,准备与那官印继续周旋!
    但这一决定,却遭到了沧州官吏的一致反对。
    通判马兴毅为此不惜与王守业兵戎相见,最终死在了李如松的铁锤之下。
    可即便选择了杀猴儆鸡,也依旧没能阻止沧州官吏的四散溃逃。
    与此同时,协守葛长风与两名内卫、一名外卫,也在混乱中不知去向。
    至十月初二晚间,追随王守业留在城内的沧州官吏,只余下区区六人而已。
    “初二晚上到昨天夜里又死了五个,其中四个是咱们山海监的人。”
    吕泰无奈的叹息道:“也亏得你们今儿来了,要再晚上半日,估计余下的人也都要趁夜逃散了。”
    说到这里,他才突然发现冯佑已经落到了自己身后,狐疑的转头望去,就见这位冯协守已是两股战战面无人色。
    “冯协守,您该不会……”
    “咳!”
    冯佑干咳一声打断了他的话,转移话题道:“既然这么危险,怎得听你方才的意思,王守备眼下竟还留在那衙门里?”
    说起这个来,吕泰脸上才有添了些神采,向着衙门的方向拱了拱手,满面钦佩的道:“守备大人宅心仁厚义薄云天,为了百姓与下属的安危,不惜甘冒奇险,主动去寻那妖物决一雌雄!”
    …………
    沧州州衙后院。
    “阿嚏、阿嚏!”
    王守业正领着赵红玉、李如松两个,在开阔处来回巡索,冷不丁鼻头发痒,一连打了个两个喷嚏。
    这里三层外三层裹着,按说不该着凉啊?
    难道……
    是有人察觉到,自己那天硬抗官印不受影响之后,官印精就对自己退避三舍的事儿?
    唉~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不想隐瞒这事儿。
    其实王守业也是在重返城内之后,才逐渐察觉到这件事的。
    当时他也曾犹豫过,要不要干脆把这事儿挑明了。
    可问题是,他也只能护住身边的一小撮人,如果庇护了身边的官吏们,就会有数倍、甚至十几倍的百姓遭殃。
    其中还会有许多妇孺……
    思来想去,他也只能对那些横死之人,承诺上一句‘汝妻女,吾养之’了。
    “老爷!”
    就在此时,红玉忽然扯住了他,仰着娇俏的下巴道:“您听听,还想有人在外面喊话。”
    喊话?
    王守业侧耳倾听了片刻,突然一跳三尺高,喜不自禁的骂道:“特娘的,可算是把那佛光舍利给盼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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