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未央,冬季的星河倒横天际,繁星密布幽蓝夜空之上,浸着薄如轻纱的雾气,就如洋面上流淌着晶莹的细沙一般。星光璀璨,一如往昔,透过石灰岩山洞穹顶的缺口,深深照进洞来,洒下一地的银光。在这个吕梁山南麓不不为人知的山洞里,贺林躺在老虎怀里,面如金纸,气息微弱。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仰望头顶的星空,似乎像往常那样,捕捉星河绚烂的姿彩。

    老虎默默地看着这垂危的兄弟,没有哭泣。他的泪早已干涸。

    贺林一下一下地呼吸着寒夜里冰冷的空气,缓缓地轻声诉说,神光渐渐从他的瞳仁里流逝,就如沙漏一般细微而真切,叫人无可奈何。

    老虎把耳朵贴在贺林嘴边,聆听他越来越微弱的声音。他感到很无助,茫然失措,既不相信贺林将离开自己,也不愿接受这残酷的现实。

    夜空幽蓝,美得近乎不大真实。贺林却要死了,也让人难以置信。

    “我们……生在这……离乱的……世道……”贺林燃烧着生命最后的火花,艰难说道,每一个字都辛苦异常:“刀头上舔血……舔血……也早知道会有……会有今天……”

    他歇了半晌,攒着力气,续道:“我们河西姓贺的……也是耕读……传家……不要……我带回河西……随便哪里……一抔黄土……贺家……没有……我这样的子孙……”

    老虎的泪又流下来了,他含着眼泪用力点头。

    贺林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喃喃自语道:“……出身……低贱的……佃农……佃农……一辈子都没有……没有……出头之日……凭什么……地主老财……县太爷……的……小崽子……就能……一步登天……”他的声音陡然升高,眼睛里放出摄人的光彩,狠狠盯着老虎的眼睛,大声质问道:“你说!这个乱世!凭什么?你说!”

    老虎把嘴唇咬破,殷红的血似梅花一般涌了出来。他紧紧握住贺林冰冷的手掌,禁不住浑身颤抖,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贺林却是神光不再,张着空洞的眼睛望了望幽深的夜空,终于感到极度的疲倦,恹恹欲睡。

    老虎惊骇莫名,顾不得哭泣,两只手死命地摇拽贺林的肩膀,带着哭音乞连声求道:“别睡……不要睡……我不准你睡……”

    他手忙脚乱的把血淋淋的肠子塞进贺林的肚子,脱下衣服紧紧扎牢,厉声喝骂道:“你妈的个逼!老子不准你死!老子不准你死!你忘记了,我们约好要一起打家劫舍,劫富济贫,替穷苦人撑腰出气的……”他闭着眼睛哭泣着,泪水从眼角涌出,划过漆黑的脸庞,哽咽道:“你怎么……怎么可以扔下我一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老虎拍打着贺林的胸膛发疯似的狂吼起来,他的神志已然不甚清醒,失魂落魄地背起贺林冰冷的身体,摸索着出了山洞,踏着满天的星光一路西行,既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也不知道要干什么。

    。

    天渐渐亮了,冬日的暖阳一刻不停地照耀着晋中南的大地。

    晨烟袅袅,劫后余生的董家庄,依然显出一派安详的景象。公鸡依旧打鸣,狗依旧追着人叫,老农依旧扛着粪耙,担着牛屎篓子木然地拾粪,老丁家的新媳妇依旧穿着红棉袄,提着夜壶到河边洗涮。对于本村护院队伍昨晚击退捻子的豪举,大家也颇感欣慰……只不过几户死伤了男人的佃家,婆娘们哭哭啼啼,凄然举丧,一通忙乱。

    。

    雷洋和兄弟们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山道上,他们经过一场恶斗,又赶了了半宿山路,抄了两家胡子的山寨,其实人困马乏,疲倦得很,不过一张张黝黑的面孔上,都带着喜悦而骄傲的神采,兄弟间生死守护的情意,也参差点染,温暖其间。

    雷洋走在最前方。他的坐骑是一头黑骏马,马儿身材健硕,啸声洪亮,浑身全无一点杂色。雷洋一见就喜爱异常,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上,一人一马倒似非常投缘一般,合契得很,雷洋往往甩甩缰绳,还没有扬鞭,马儿就开始加速奔跑;雷洋才夹夹马肚,扯两下缰绳,马儿就会意得停了下来。而且这黑骏马速度奇快,一旦使全了力气,四支蹄子腾空奔跑起来,就如一道黑色的闪电,端的又快又稳,神骏异常。这样的好马,雷洋前世在军中不曾见过,听说就算在香港的马会里也不多见,他心里有数,知道没有百来万是拿不下来的,所以喜形于色,高兴得就像捡了宝一样。

    大家看头领兴致很高,纷纷凑趣,大赞头领眼力价好。

    叫驴策马走在旁边,暗道好个屁!这马原是他看中的,准备留给自家使唤,“不幸”却被雷洋看中,强虏了去。这马实是匹头马,在牧马人眼里,一匹好头马可以顶得上几个牧马人呢!叫驴虽不牧马,却也略知一二,所以心里颇为惋惜。他看着雷洋得意洋洋的可恨模样,心里一阵气苦,也很替马儿感到委屈,憋了半晌,终忍不住说道:“头领,你的本事大家都很心服,但是这马的妙处恐怕你还不知道吧?”

    雷洋奇道:“骑马就骑马吧,难道还有什么讲究?”

    叫驴暗暗鄙视,嘴巴里面却老老实实道:“如此神骏的公马,不用想都知道它是这群里的头马。”

    雷洋怜爱地摸摸马儿,乐滋滋道:“原来还是匹头马!”

    关于这方面的知识,他确实不太清楚,所以难得地不耻下问道:“不知头马有什么稀奇?”

    “马儿成了群,就会有个首领,这首领牧人们便称之为头马。”叫驴惯爱卖弄,这个机会哪会放过,招摇道:“快跑慢跑,饮水食料,整个马群都是以头马是瞻。所以只要头马驭得好,整个队伍就进退自如,操之在我。”

    雷洋大奇,打着马儿快走慢走,马群竟不待骑手驱策,也紧紧跟随,快慢合度。雷洋大喜,心说着实夸奖了叫驴几句,说他见识多,对头领也忠心,甘愿把头马给献出来,回去后亏待定然不会亏待,要给他多发十块大洋。

    叫驴听到这意外的惊喜,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他也没多说话,只憨厚地笑笑,粗糙的面皮上竟约约有些泛红。

    众人听了,立时不依,有的提醒雷洋,说叫驴未必就是真心实意,头领你也太好骗了。有的眼红大洋,说头领怎么能厚此薄彼,须得人人都有才成。有的分外委屈,感觉非常奇怪,怎么庄户人都知道的事情,这头领偏就不知道呢。雷洋无法,只好应承众人,答应人人都有。众庄丁这才罢休。

    大家说说笑笑,劳累了整晚,竟没有一个人吐出半点怨言,话里话外,尽是意气风发的豪情,和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几个光棍更是谋划着等银钱发下来后托媒婆说个婆娘,生个胖小子。

    说话间又走了一程,眼见已是吃早饭的时候,雷洋等人渐渐提起速度,打着马儿翻过一道又一道枯草连绵的山脊,呼吸之间,汾河水已然跃入眼帘。

    这个季节,正是枯水的时候,八百里汾河波澜不兴,但是河道并未封冻,河水在太阳的照耀下闪闪发亮,就像像一道银光闪闪的哈达,慢慢飘来,迎接凯旋的勇士。

    众人无暇细看,纷纷打着呼哨纵马下山,风一般冲入河湾,毫不停留地涉水而过,踩得浪花四溅,正是一曲激越人心的华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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