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缕阳光终于随着太阳落下消失了,天边的云彩依旧带着些许红色,似被炙烤过一般,影子的颜色也变得灰暗,先生站在院中,捋着胡子来回踱步,还未到开学时间,偌大的书院不由的显得十分空荡。

    “先生。”两个异口同声的问候在院中响起。

    “回来了?”先生悠闲的转过身,对于死赖着不走的平民,他自有办法。任你死心塌地,也架不过结实的拳头。要是每个人被拒绝了就耍赖,他这书院难道还要改成收容所不成?

    顺利完成任务的二人如往常一样到先生这里报道,他们其实不是什么打手,只是身材魁梧的读书人,可是魁梧的身材总让人产生武夫的印象,当他们自曝身份时,所有人都为他们不去参军而感到可惜。有人甚至还说,国家白给他们饭吃了。唉!长得壮,不是他们的错。

    “你们这是……”方才出去衣着整齐,神采奕奕的二人,此刻像是被撒泼的女人纠缠过一番,整个人有些发嫣,头发衣服凌乱不堪,脸上甚至还有抓痕。先生黑下的脸上写满了疑惑,这二人光凭借着魁梧的外表就足以让那些小孩失去反抗的意识,何况他们虽是读书人但魁梧的身材之下还是有力气的,充当打手那么多年了第一次见二人如此狼狈。

    一听先生询问,二人互相看了对方和自己差不多的狼狈样,只觉又好气又好笑,他们二人身材相似,只不过一个皮肤黝黑更显久经沙场的军人,一个皮肤白皙,倒更像军师,此刻他们的脸上都挂了彩,皮肤白皙的小四抓痕明显,伤口旁还印有脏污的五指印,仔细连个线不难发现是个小孩的掌印。

    小三因为皮肤黑看起来没有小四那么狼狈,但领口却被抓脱线了,耷拉一节在胸口处。二人进行了一个短暂的眼神交流,最终决定小三开口,毕竟这种事情真不是什么光彩的:“被那个带面罩的小子抓的。”

    见小三开头,小四也不再拘谨,补充道:“那个汉人还好,就是那个小子,都饿了那么多天了,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将他背到身上,他是拳打脚踢,一点也不老实,那个手抓到什么就扯什么,我的头发都快被扯掉了。手那么脏,抓到脸上火辣辣的疼,而且还向我们吐口水。我和小三轮流背他才把他送下山。”

    一想到孟安的小黑爪子,二人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

    听完二人的话,先生轻吸一口气,脑海中又突然想起孟安向麻衣男孩喷口水的场景,头皮也阵阵发麻。

    先生点点头,以示对二人的安慰:“辛苦你们了,去换身衣服吧。”

    抱怨的二人听到先生的话,脸色突变,急忙作揖道:“白外傅言重了,这是我们晚辈应该做的。”

    送那些小孩下山其实很麻烦,他们高声的哭喊当真让人吵得他们头疼,但是比起今天那个戴面罩的男孩,他们突然觉得以前的孩子是多么乖巧懂事。那个孩子不仅吵,手脚还不老实,他一边吵着放了他哥哥,一边拳打脚踢。不过,说起那个汉人,他虽然也让他们把自己放下来,但却没有那个孩子那么偏激,整个人非常安静,说话有气无力,整个人轻的仿佛只剩下一副皮囊,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他的身子有些发烫。

    “白外傅,那个汉人小孩,好像撑不了多久了。”小三背孟昶的时候,他鼻间的呼吸都炙热无比,感觉像扛了一个小太阳。安静的状态总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先生看着院中那颗即将开花的矮树,这种树名叫紫金铃,整个楚国也不过十棵,此花一开,便意味着秋天到了,同时也是那些学生入学的日子。先生的注意力全在淡紫色的花苞上,看样子,过不了几天,书院又会热闹起来了。

    对于孟氏兄弟的事,他才懒得去想,轰下山就完事了。“他们下山自己会去看大夫的,他们也有银子。而且,这个事情和书院有多大关系?”

    先生抬手取下一段细枝,轻轻的嗅着,花还未开,便已有清香袭人。但小三和小四却知道先生在说的是假话,那株花,先生拿反了!

    没办法,谁叫先生较真了呢!就因为曾经先生教过得一个平民学生,而这个学生如今投靠丞相,那次朝堂上丞相的一句多招收些平民学生,把先生惹恼了!

    先生不喜欢丞相。

    “父亲!”就在先生醉心于花香的时候,殷殷提着绿萝裙小跑而来,白色的面纱被风轻轻撩起,殷殷低着头,不时用下巴压住被风吹起的面纱。

    先生看着气喘吁吁的殷殷有些不悦:“什么事情这样着急?”

    “是……”只是一眼,殷殷的注意力就完全被小三和小四吸引,魁梧的身躯凌乱的衣服和头发,还有脸上的抓痕,一副悍妻发飙图立刻在殷殷脑海中展开。

    先生轻咳两声,殷殷才注意到自己的失态,立刻收回目光,而小三和小四也从殷殷那片刻迟疑的脸上读懂了什么然后乖乖离开换衣服去了。

    先生微微转动狭长的眼珠,确定二人走远,周围只剩他们父女二人时,才开口道:“无论事情多急,你一个女孩子也不能跑得如此迅速。这一点为父教过你多少次了,你应该多想你姐姐学习。”

    殷殷揪了揪裙摆道:“是,女儿知错了。”

    “说吧,何事。”

    “那两个人刚才上山了,还跪在书院门口。”

    闻言,先生的好脸色和好心情瞬间就垮了下来。

    “父亲……”

    先生一摆手:“既然他二人想跪,那就随他们,你回屋休息吧,不用管他们!”

    来书院当主教这么多年,遇到求学的平民孩子不少,像二人如此倔强,又难缠的还是第一回。

    书院门外

    孟安连背带拖总算把哥哥拽到书院门口,其实他是想跑了的,反正别人已经把他们送下山了,只是在偷偷拽着孟昶离开的时候被他发现了,孟昶拽着他的胳膊,干涸的嗓子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看着山上。

    于是,他又回来了,带着哥哥回来了。

    孟安的身体底子虽然比孟昶好,但也禁不住这样折腾,再见到智贤书院四个大字时,他紧绷的神经和肌肉终于瘫痪,饿的几乎都快吐出来。拖回的孟昶从疲惫的弟弟的肩上滑落,跌倒在地。

    震动感让孟昶睁开双眼,眼前的视线依旧灰暗,奇怪的是智贤书院四个字却清楚无比。看到这四个字,一种莫名的安心感充满心间。明明已是晚上,但白天毒日留下的炙热感依旧没有从孟昶身上散去,他感觉不到丝毫凉意。甚至热的心慌。

    孟昶不停的摇头,漆黑又开始慢上双眼,他有些怕了,黑暗中他总能看到那些他最不愿看到,最不愿见到,最不愿想起的人和事。他不想睡,不想睡。他紧紧咬住干涸龟裂的唇,可这句破烂的身体感受到的只有麻木。

    “哥,哥!你疯了!”孟安不停的摇晃孟昶,嘴角处被要掉一块,红的吓人,但却没有血流出。

    “哥,我们回去吧!我饿了,为什么非要去这件书院?如果我说我可以忘了那件事,我们能不能回去?”

    孟昶的身子一僵,忘了那件事?浑沌的眼眸里,他看不清弟弟的样子,但那双隔纱的绿眸却清晰无比。

    “你……能忘吗?”

    能忘吗?孟安不知道,但他想忘,只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所有人都死了,他讨厌的,喜欢的,都死了。他不懂,不明白,这一切来的突然的让他无法接受。每当闭眼就能回忆起母亲父亲的笑容,村里的每一个伙伴。可醒来时,面对凄冷的夜,除了哭泣他真不知道该这么面对这样的落差。

    所以他想忘记,忘记那一天。那一天是痛苦的。越思念,越痛苦。

    孟昶只觉得强撑着身体里的最后一丝气力开始流失,他以为弟弟会比自己更想报仇,即使孟安曾经向他暗示过不想报仇的意思,他也没有固执的相信,因为每次看到在夜里看到失眠的孟安,面对他红着的眼睛,自己心里就痛苦无比,他觉得孟安应该和自己是一样的,至少要为死去的人讨一个真相。

    原来……

    孟昶燥热的身体越发难受,仿佛一个不停充气的布袋,马上就要达到极限。巨大的压力压迫着他每一个感官,找不到出口,在身体里不停叫嚣。孟昶微微张开双唇,感受着口腔和鼻息里的炙热,却没有半分缓和。眼睛被巨大的压力撑的发疼,仿佛快要爆出来一样。

    每一个字的吐息都是再往这个即将爆炸的布袋里充气。

    孟昶的声音很小,有气无力,还有些发闷:“就让他们不明不白的死去?全村那么多人,就那样死了,只留下我们苟活着,你要过这样的日子吗?”

    “咳咳。”干燥的嗓子撕扯着声带,声音变得沙哑。

    孟安揉揉发酸的鼻子,嗓间变得又酸又涩,他也恨,但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去恨,每当想到失去的一切,他就觉得难受,想哭想忘记。所以,他想要新的开始,和仅剩的亲人一起活下去。

    “哥,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我不想你也死掉。回家吧,行不行?”孟安不停的揉着眼睛,嗓子里有刺痛的液体往喉头上涌。

    他也曾想过放下一切重新开始,可是当得到的幸福和宁静再次被打破时,他却无法在有重新开始念头。仇恨和不甘,日夜在他心里叫嚣,他时常梦到被除以极刑的父亲,自尽的母亲,还有身首异处的三百七十八个黎人。他们浑身是血的拉拽着自己,把血一点一点抹在他身上,仿佛要把他拖进深渊。他时常看见血淋淋的自己盲目的逃窜,不知道要去哪,世界仿佛变成一片血海将他淹没。

    “回……不去了。”

    轰隆一声巨响,紫色的闪电划破天空,犀利的雨声呼啸而来,打在地上噼啪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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