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娥很是好哄,听到皇帝解释的话后便也没有穷追猛打。她本就是孩子,体力有限,今日这般一折腾,早就累坏了,原是怕皇帝责骂宫人这才提了一股儿劲起来说话,如今趴在皇帝怀里陪着他说了会儿话,只觉得皇帝身上的御香十分的好闻,丝丝萦萦的绕着鼻息。

    不一会儿,她便像是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靠在皇帝怀里,慢慢的闭眼睡过去了。

    皇帝听到她绵长的鼻息,知道她是睡得实了,这才悄悄伸手用指尖拨了拨她额上那一缕小发,看着她一颤一颤的眼睫和微微张开的小嘴,心中一时软得很,仿佛化成了水。他满是怜爱的把郑娥放在床上,轻轻的盖上被子,放下帘子,仔仔细细的交代左右宫人后方才起身出门。

    似皇帝这般的人,一贯都是不动则已,一动必是杀伐决断,有雷霆之势。

    仅仅是郑娥甘露殿安眠的这一段时间,曾经颇得圣宠的蒋美人已被皇帝一道口谕拉去杖刑,剥了华服当着宫人的面施杖,蒋美人又痛又悔,一百没熬过就咽了气。皇后则是亲往甘露殿与皇帝说了将近半个时辰的话。等郑娥揉着眼睛,迷迷糊糊的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已有宫人轻声细语的告知她“马上就要搬去立政殿和皇后一起住了”。

    郑娥长到三岁,最亲近的恐怕只有边上的乳母、宫人还有皇帝。对于太后、皇后、贵妃乃至于美人等等不过有个大概的认识,只是学着左右宫人这般称呼罢了。因她天生聪慧,记忆绝佳,倒也还记得皇后是哪个、长什么样子。

    郑娥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很是认真的点了点头,眨巴眨巴水灵的大眼睛,稚声稚气问乳母窦嬷嬷道:“那,萧叔叔也和我一起搬过去吗?”

    皇帝自然是不会跟着郑娥一起搬出去。故而,郑娥独自一人带着乳母宫人还有大大小小的箱笼去了皇后所住的立政殿。

    许皇后十四岁时便由高祖皇帝做主,嫁给了当时还是秦王的皇帝,她本人仁孝恭谨、节俭自持,堪称贤德明慧。因着皇帝少时在外征战,聚少离多,后又政务繁忙无瑕临幸后宫,至今膝下不过六子三女,其中三子一女皆是嫡出,可见皇帝对皇后的爱重之情。也正因如此,皇帝方才放心将郑娥托付给皇后。

    立政殿倒是和甘露殿不大一样。

    时人多爱熏香,有诗云“无事焚香坐,有时寻竹行”,就连皇帝宠幸妃嫔之时都喜欢先用“龙脑、郁金”等香料熏地。然而,因着许皇后素来节俭,不爱香料一类,案上反倒多是供着一些花草盆栽。正值十一月底,案上摆着几盆山茶话,花娇叶嫩,颜色鲜妍,另有几支新折来的腊梅插在白玉瓷瓶里,暗香缕缕,空中浮动。

    因宫人摆设得当,一眼望去花团锦簇,淡淡的花香仿佛还绕在鼻端,隐隐约约。

    打起厚帘入了内殿,烧了地龙的内殿里暖风盈盈,垂首便能见着纹饰各异的金砖地上铺着一条猩红色的长毛毯子,是掺了金线织出来的,光照上去的时候金线熠熠生辉,上面繁复华丽的图案繁复活了过来,无论站在哪里,从哪个角度看都能看见那被百鸟簇拥的凤凰,雍容华贵。

    郑娥由乳母抱着,不错眼的看着这新奇的景象,直到入了内殿方才发现有一架十八扇屏风,背面以碧色丝绸托裱,每扇边缘则以绯纱装裱,扇面皆绘有一个高髻峨眉的仕女,或坐或立或歌或舞,手托花果,互为映衬。这些仕女的衣裙处接贴了颜色不一的鸟羽,颜色鲜艳,美艳多姿,栩栩如生。

    郑娥看得都呆了,几要疑心那屏风上的仕女会从屏风上下来,踏歌而行。直到遥遥见着许皇后,她才回过神来,一咕噜的从窦嬷嬷怀里下来,自个儿走路过去。羊皮绣金线的小靴子踩在毯子上的时候脚下软软的,郑娥心里也有些没底,颇是慌张,不知不觉间便用手指抓着衣角,悄悄的抬眼去看许皇后的神色,颇有几分忐忑。

    许皇后身上穿着常服,不施脂粉,头上也只是简单的梳了个髻,青色襦裙上绣着的鸾凤纹案足以显出她的身份。她比皇帝小两岁,早已年过三十,算不得明艳,但双颊丰盈,鼻腻鹅脂,眸光如水,天生的柔婉秀美,言笑之间温柔慈和,观之可亲。

    郑娥瞧了两眼,心里头不知怎的忽而悄悄的松了一口气,小步上前去,脆生生的叫了一句:“皇后娘娘好,”说着,她又踮着脚上前拉了拉皇后的衣袖,仰起头,软软的道,“萧叔叔让我来和你住呢。”

    许皇后见她形容可爱,不觉莞尔一笑,竟是亲自弯了腰抱起郑娥,轻声与她道:“早听说阿娥要来,我便把你那几个整日里胡闹乱跑的哥哥姐姐们先叫来了,日后你们正好一起玩……”说罢,她扬声招呼后面的几个儿女,口上道,“四郎、五郎、还有二娘,都过来见见妹妹。”

    皇后所出一共三子一女:长子萧明宸现今十四,早早便已封了太子,搬去东宫;次子萧明钰现今才八岁,在皇帝的几个儿子里排第四;幼子萧明景和幼女萧佩兰乃是龙凤胎,如今方才五岁,犹如一对粉雕玉琢的玉娃娃。

    五皇子萧明景虽只有五岁却最是个怜香惜玉的,也不知是像了谁,小小年纪却爱极了美人儿,平日里便是用膳也要美貌的宫人服侍着,否则便要食不下咽。他今日见着郑娥,不觉讶然张大了嘴,头一个跑上前来,喃喃叫出声来:“了不得啦,阿娥妹妹竟比六弟弟还好看!”

    二公主萧佩兰深觉有这么一个讨债的兄弟很是丢脸,连忙蹬着小短腿追上来,瞪了萧明景一眼,板着一张白嫩嫩的包子脸训他:“闭嘴!六弟弟是男孩儿,阿娥妹妹是女孩儿,哪里又能比较?”

    他们乃是龙凤胎,生得极像,性情偏又大不相同,站在一起的时候便似两尊长相一样却也神态不一的瓷娃娃。

    郑娥见着不由眨了眨眼睛,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颊边梨涡浅浅,不觉羞赧反倒声音脆嫩的应了一句:“你们也很好看啊。”

    萧明景和萧佩兰这么一对兄妹反倒被说得脸红起来,心里头却不由得点头:她说得好对哦!两人心里头更是暗暗的对这个嘴甜的妹妹添了些好感。

    这时候,站在后头的四皇子萧明钰方才踱着步子走过来。他才八岁,这个年纪的男孩儿多是狗也嫌的淘气,只是他大约已进学多年,知道讲究个“风仪姿态”,故而行止之间倒是颇为从容优雅。头上戴了顶乌纱巾子,穿件明蓝色镶白边绣云龙纹的圆领窄袖袍衫,银底乌靴,轮廓分明的五官上已然能看出皇帝的影子,尤其是那一双乌黑的眸子和挺秀的鼻梁。

    萧明钰腰身挺直,抬眸看着被皇后抱在怀里的郑娥,目光里似有几分打量和端详,已见俊秀的面上带着温温的笑意,含笑唤了一声道:“阿娥妹妹。”

    郑娥生来便五感敏锐,对着旁人的喜恶情感更是十分敏锐,为着这个皇帝也曾捏着她的鼻子取笑她:“真真是个小兔子,遇到一点儿风声就要窜起来逃……”当然,皇帝还有半句话没说——讨人喜欢的时候又像是只小狐狸,真是和你娘一模一样。

    所以,当郑娥对上萧明钰那沉静如水的目光时,不知怎的忽而生出一丝莫名的紧张来,好笑有什么东西轻轻的戳了戳她的心尖。郑娥一张俏生生的笑脸登时就白了起来,双手紧紧的抓着皇后的衣襟,然后就像是一只被吓着了的小兔子,“唰”的一声把头埋到皇后的肩窝里,身子都是颤巍巍的。

    如果郑娥真能像是小兔子又或是小狐狸一样长出小尾巴的话,大概还要有模有样的摇一摇。

    于是,作为吓到了郑娥的“危险分子”的萧明钰就很尴尬了,他不觉伸手摸了摸鼻子,自嘲着解围道:“我也没有丑到吓人的地步吧?”

    五皇子萧明景和二公主萧佩兰这一回总算是有了点兄妹的模样,他们一齐用手捂住嘴,没心没肺、异口同声的“哈哈”起来。

    皇后十分无奈,抬眸瞪了眼自己这三个不甚安分的孩子,轻轻的伸手抚了抚郑娥的脊背,柔声问道:“阿娥,怎么了?可是你四哥哥吓到你了?”

    郑娥仍旧缩着头不肯出来,撅着屁股对着萧明钰,委屈的抽了抽小鼻子,差点儿就要哭出声来了。好一会儿,她方才闷声应道:“……他不喜欢我。”

    萧明钰:……这也太冤了!

    第3章 公主

    晚上的时候,皇帝也来了。

    许皇后正与大宫女春华绣一条玄色云龙纹的袍子,见着皇帝入门来不由怔了怔,随即站起身走过去见礼,服侍着他脱了外头的大氅,从宫人手里接了热茶,双手捧着递过去。接着,她又挽起袖子,亲自伸手试了试金面盆里的水温,绞了块热帕子递上去给皇帝擦脸,口上道:“这大晚上,冷风寒露的,陛下怎的一声不吭就来了?我还以为是要在谢妹妹那儿歇一晚呢。”

    许皇后口中的“谢妹妹”指的便是贵妃谢氏,谢氏十月底给皇帝生了个小公主,中间很有些艰难,皇帝怜惜她,常去她那儿坐坐,陪一陪她,也看看六皇子和小公主。

    皇帝捧着玉青色的越瓷茶盏,喝了一口热茶汤——这会儿的茶汤里头多放姜、葱、胡椒这一类的香料,味道刺激得很,喝几口身体便热起来了,夜风吹出来的寒气也散了。他接了帕子略擦了擦脸,觉得缓了许多,便笑着看过去,嘴里道:“没什么,只是在贵妃那儿坐了一会儿,想着无事便过来瞧瞧你。”

    多年夫妻,许皇后哪里不知道皇帝,只一眼她就看出来了:皇帝这是不放心郑娥,一时忍不住跑来看人呢。许皇后倒也不惯着皇帝这口是心非的别扭毛病,把人服侍好了便重又坐下,接着绣起了她那条玄色的袍子。

    皇帝静坐了一会儿也是无趣,憋着没劲便也凑过来瞧皇后绣衣服,指点起来:“领口上头龙纹别绣太多,晃眼……”

    “这是谁的袍子都不知道呢,就在这儿指点起来了?”许皇后斜睨了他一眼,懒懒应道。

    皇帝倒是理直气壮的很:“不是给我的,那是给谁的?大郎他们几个还小呢,穿不了这么好的袍子。”

    皇后被他逗得一笑,再撑不住,只好拿起那衣服给皇帝比了比袖子,轻声应了一句:“好好好,领口我少绣一点儿,倒是省力了呢……”

    皇帝见皇后笑了,便也依着她试了试那件袍子,这才状若无意的问起郑娥的事情来:“对了,怎么没见她们几个小的?”

    许皇后瞪他一眼:“都什么时辰了?早叫我赶去睡了。”想了想,又把郑娥与四皇子萧明钰闹出来的笑话讲给皇帝听。

    皇帝也笑得不行,握了许皇后的手与她玩笑道:“阿娥那丫头,自小便是个机灵的性子。四郎素来淘气,她自是不会喜欢的。”

    五根手指有长有短,子女一多,为人父母的难免有些偏心,四皇子虽是皇后嫡出却没能赶上好时候,他出生时正是熹元三年,百废待兴,皇帝忙的天昏地暗,自是顾不上儿子。等皇帝抽出空来时,五皇子、六皇子一个接一个的出生了,一是携龙凤之喜、一是宠妃幼子,四皇子又已长成半大小子,皇帝更是顾不上他,竟还比不上郑娥更讨他喜欢。

    许皇后与皇帝多年夫妻知道他的脾气,所以她并未替儿子多说什么反倒是伸手拉了皇帝坐了下来,笑嗔道:“他们小人家闹闹别扭,自个儿说不得还不过心呢,陛下这做大人的怎也当真了?一会儿喜欢、一会儿不喜欢都是常有的事,说不准啊,阿娥以后反倒更喜欢四郎……”说着,许皇后伸手把案上的一碟玉露团给皇帝,颇为随意的转开话题,“陛下且尝尝,晚膳的时候,阿娥便很喜欢一这道点心。”

    玉露团乃是豆粉配龙脑、薄荷等多种香料经特殊处理后拌入蜜糖酥酪,用模具制成各色花型,不仅精致玲珑更是香甜可口,郑娥这般的小姑娘自然会喜欢的。

    皇帝瞧着点心做得十分精致,虽是不太喜欢吃甜的却也捏了一块牡丹样子的吃了,略尝了尝便放下来。他握着皇后白腻如瓷的手掌慢慢的揉搓了一会儿,似有几分沉吟,许久方才开口道:“蒋美人之事虽是事出突然却也给朕提了个醒——阿娥毕竟是个姑娘,且又年纪渐长,确确是不好再留在甘露殿里。可这后宫上下,也只有把阿娥交给你,朕才能放心。”

    许皇后微微颔首,露出的那一段脖颈白皙纤长,柔声应道:“陛下的心事我自是明白的。郑妹妹与我情同姐妹,她只阿娥一个女儿,我自是会拿阿娥当亲生女儿看待。”

    皇帝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又道:“太后和齐王那一处,你也要多留心。虽说阿娥随了郑氏姓,可她父亲到底是……倘叫齐王或是太后知道了,难免多有迁怒,那便不好了。”也正是因为郑娥生父的缘故,为着免生事端,皇帝一直都不曾对人直言郑娥身世,只与皇后略作交代。

    许皇后心底亦是有几分计较,郑重的点头应了下来。因提起太后,许皇后这会儿不免多说了一句:“既是搬到了我这儿,自然是要带她去拜见太后或是出门交际,她本就有些来历特殊,倘身上没个封号总是要惹人看低的。”

    “放心,这事朕已想过了,虽不好封公主,但一个郡主也是有的。再过一段时间便是太后寿辰,正好……”皇帝面上带了几分淡淡的笑意,微一挑眉,凑到了皇后耳边轻声交代了一番。

    许皇后听完了皇帝的话,忍俊不禁,用手轻推了他的手臂,呶呶嘴:“陛下打的倒是好主意!到时候,太后真要气急了打你,我可再不拦着了……”

    依当前之例,只有皇太子的女儿才可封郡主,视从一品。只是,皇帝要是动起歪脑筋,这里头就有许多可说道的了。

    皇帝说笑着与皇后说完了事,想起郑娥,一时间颇有些惆怅:他是真的把郑娥捧在掌心里养大的,这忽然把人送到皇后宫里头,心里竟是空落落的,十分的放心不下。想了想,皇帝又忍不住了,伸手拉着皇后碎碎念了一通郑娥起居饮食上头的习惯——饭菜不要加葱蒜、茶汤不要加太多香料、不能给她吃太多甜点心……

    就跟个叨叨嘴的奶妈妈似的。

    许皇后虽已听乳母说过一回却也仍旧认真的再听了一遍,等皇帝口干了方才又递了一盏温水过去,体贴的道:“陛下既是不放心,不若与我一同去看看阿娥还有二娘?”

    皇帝心里已然许了,可嘴上却道:“在你这儿,朕又怎会不放心?她们正睡着,吵醒了就不好了。”

    许皇后瞧他那口是心非的模样,有些想笑,最后却也只是道:“只看几眼。”

    皇帝这才点头,牵了皇后的手,令左右宫人提着灯笼带路去二公主所住的偏殿——郑娥的东西方才理了一半,二公主一贯喜欢装大姐姐,一派欢喜的拉了她一同睡。

    皇帝一路进了殿内,示意宫人噤声,做贼似的轻手轻脚踩着毯子过去。他轻轻掀开帘帐,借着那一点儿微弱的灯光方才看见两张睡得红扑扑的小脸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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