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将悄悄瞥了眼阿史那思归那仿佛烧着火的眼神,到底还是不敢再劝,可心头却又隐隐有些担忧,颇有心惊肉跳之感,隐约觉得仿佛有什么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

    阿史那思归吩咐完了之后便也没再多说什么,径直扬起马鞭,往玉山神庙而去。往日里,他遇见这般情况,或许还会斟酌一二,先把情况调查清楚。可是今日之事却正好戳中了他心中旧疤,先是念及荣城公主死前的诅咒,再是想起长宁公主临死的决绝,一桩桩都叫他满心怒火,气不可抑,根本顾不得去想其他。

    再者,阿史那思归打心眼里都瞧不起周人,北狄铁骑本就英勇,而他手下的这些铁骑中的精英更是可以以一挡十。他可不觉得周人那点儿阴谋诡计能够设计得了他。

    也正因如此,阿史那思归一路赶得匆匆,甚至不曾有半点停顿和犹疑,就连进了那容易被人埋伏伏击的密林都只是略蹙了蹙眉头。

    然而,当他被密林左右高坡上射来的玄箭包围住的时候,那被怒火烧得失去理智的头脑这才醒过神来——糟糕,他中计了。那些周人也不知是从何处得了他的行踪,肯故意透露出风声,想要引他上山,正好在此伏击。

    他提起长刀挡开眼前那密密麻麻的玄箭,厉声下令道:“撤退!”他勒住马缰,带头往后撤去,转头时候正好能看见许多被玄箭射伤射死的部下,哪怕是阿史那思归一时间也都红了眼睛。可他素知大局,咬牙咽下一口血,只是恨恨的想着:今日若能得活,必要叫周人血债血偿。

    骑兵上山困难,可下山却又稍微好些了,只是没等阿史那思归领兵逃出那密林时便听到上首有人冷笑了一声:“阿史那思归,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想逃吗?”

    那人的声音听上去冷彻入骨却又隐隐有些熟悉,阿史那思归马不停蹄的往前撤退,心中却还是思忖起对方的身份。

    就在此时,对方不紧不慢的把话说下去,他应是用了内劲,满林的人都能听到。只听他字字如刀,一字一句全都往阿史那思归的心口戳刀:“也对,你除了花言巧语欺骗人之外,也没什么本事了。难怪荣城公主一辈子也瞧不上你这个儿子,便是皇姐她最后也看清了你的真面目……”

    阿史那思归心口一痛,竟是吐出一口血来,他终于忍不住勒住马缰,回头看了一眼:是萧明钰。

    只这么一顿的功夫,一直好整以暇站在上首的萧明钰终于抓到阿史那思归惊怒的空隙,抬起手中的弓箭,直直的抬手射了一箭。

    玄箭快如闪电,竟是呼啸着插入了阿史那思归的胸膛。

    这一切都快的不可思议,哪怕是阿史那思归都有些怔然,不由自主的抬手去抓插在自己胸口的那玄箭,当他摸到冰冷的箭羽时,忽然凛了神,想起荣城公主那一句——

    “倘若你今日违背誓言,我将永不瞑目,诅咒你和你的兄长一样不得好死。”

    他的母亲,原来一直都在看着他吗?一直看着他落到如今的下场?

    阿史那思归怒极反笑,竟是抬手直接将那长箭拔了出来,胸口血流如注,可他却仍旧是坐在马上,冷声与萧明钰道:“我没有本事?难道你就有本事了吗?说到底,你也不过是只会阴谋诡计,设计他人的小人!我并不是输给你……”

    他是输给荣城公主,输给长宁公主……

    阿史那思归边上的副将看到这般情景,只觉得自己肝胆俱裂,大叫了一声,恨不得以身相替:“大王!”这样直接把箭拔出来,阿史那思归他是不要命了啊。

    萧明钰却依旧一动不动站在那密林后面,居高临下的看着阿史那思归。天边金色的阳光透过密林照在他那张英俊至极的面庞上,越发衬得他眸光冷沉,一如深黑色的寒渊,深不可测。

    阿史那思归与他对视着,手里竭力想要抓住缰绳,然而他身上的力气仿佛也随着胸口的血而流走,最后还是不由自主的从马背上倒了下去,倒进那沾满了热血的尘土里。

    当他从马背上倒下去,看着马蹄腾起的尘灰,周侧那些金戈马蹄声仿佛都渐渐远去了。这一瞬间,他想到的竟然是当年他去大周,在终南山上与长宁公主赛马时候的时候。

    那时候的长宁公主还那样年轻,她身着胡服骑在马上,长长的辫子跟着摇晃,明艳活泼,就像是草原上最明艳的玫瑰,带着阳光和露珠。那样的引人注目。

    她要是看到如今这样狼狈的自己,一定会大声的嘲笑他吧?

    阿史那思归抓着手中的泥土,就像是抓着他一辈子都不想放开的人,最后只能挣扎着露出一个略带了苦涩的笑容。

    第116章

    虽说萧明钰站在山上一副从容不迫、万事皆在掌握之中的模样, 可是当他看见阿史那思归落在满地尘埃中,终于断了气的时候还是暗暗的松了一口气:到底没出差错, 最要紧的是此间事了, 他也终于可以回去见郑娥了。唔,还能守着孩子出生呢!

    这般一想,萧明钰整颗心都有些荡漾起来了, 差点没绷住那张脸当着人的面笑出声来。不过,既是来了这里, 萧明钰也不好就这么直接离开,他把底下的事情交给部下, 自己则是收敛了心中的种种杂念,亲自起身往山顶的那间神庙去,去取长宁公主的骨灰。

    长宁公主直到最后也想要将幼子托付给在大周, 他做弟弟的总也不好真就看着她的骨灰被北狄那些人摆在玉山这里,遥遥不见故国故人。

    只是, 就在萧明钰方才踏入那件神庙的时候, 忽而觉得心口一悸, 隐约生出些许不妙的预感来——好像, 有什么事情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

    没错,不过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萧明钰之前令人快马加鞭送去给皇帝和郑娥的已到了京城, 只是萧明钰运气有些不好, 两封信都送错了人。

    皇帝倒是没什么,平白看了儿子写给儿媳妇的肉麻信,重新对儿子脸皮厚度有了改观——天啊, 这是何等的厚脸皮,才能写出这么多的肉麻话来?做爹的看了都觉得没脸。话虽如此,怀着不可名言的小心思,皇帝还是忍不住把那封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心里颇有些复杂心绪。

    然而,看到萧明钰写给皇帝那封家书的郑娥便没有皇帝那般的好心态了。当郑娥打开那封萧明钰原本要写给皇帝的家书,看到里头一五一十的写明了自己与苏淮真的安排,写明了他为何自请带兵截杀阿史那思归以及其中的厉害。最要紧的是,他还在信中特意恳求皇帝替自己在郑娥面前隐瞒一二。

    郑娥看着看着,只觉得头疼牙疼外加肚子疼——真的真的是肚子都被他气得痛了。

    这么会有这么混蛋的人!冒着天大的危险去做事,居然还敢瞒着自己的老婆孩子!真是一想起来就肚子痛。

    北疆离京城到底有些距离,两人通信来来回回多少也费时间,如今都已是七月里,炎暑酷热,偏郑娥孕中也不好受寒,便是连冰盘也不敢摆,只叫人洒了点水散热,顺便令人打扇子稍稍排解闷气。

    而此时郑娥额上冒出冷汗,一手抓着那封信,一手捂着肚子,蹙眉咬牙的模样着实是吓住了一群人。

    窦嬷嬷一颗老心差点都不会跳了,连忙上前去扶人,口上温声问道:“王妃这是怎么了,可是王爷信中写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郑娥咬咬牙,便是她这般的好性子,想起萧明钰那信里头的那句“此事重大,万望父皇能在阿娥跟前替儿臣隐瞒一二”便也气得不行,气极反笑:“他好得很呢!”

    话虽如此,郑娥面上气的咬牙切齿,恨不得萧明钰这整天想着如何蒙骗老婆的家伙赶紧去死,可她心里却还是十分担忧萧明钰的安危,怎么都放不下心来:北疆离京城到底远得很,信都已到了她的手上,萧明钰八成已经滚去截杀阿史那思归了。算一算时间,说不得这两人都已经对上了,还不知谁胜谁负,萧明钰是否安好?

    郑娥心念一转,再也坐不住,连忙收起手上的这封信,便吩咐左右:“备车,我要进宫求见父皇。”再如何,北地军情,问皇帝总也没错。更何况,此事确实重要,是该先和皇帝说一声才好。

    郑娥一贯温和,左右甚少见她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一时都提起了心,连忙垂头应诺,不一会儿便备好了进宫的马车,载着郑娥入了宫城。

    等到了甘露殿的时候,黄顺连忙上来迎人,嘴里道:“陛下就知道王妃您要来,特意叫奴才几个在这儿等着。”皇帝手里毕竟拿着萧明钰写给郑娥的信,只略一想便知道肯定是哪里出了岔子,郑娥八成是要照过来的,于是便吩咐了黄顺去迎人。

    郑娥勉强一笑,点了点头也算是示意,嘴里道:“我有要事想与父皇说,倒是有劳公公通融了。”

    黄顺瞧了眼郑娥神色,心里琢磨了一下,倒也没多说什么,恭恭敬敬引了郑娥入内,又小心的合门退了出去。

    皇帝原还想要拿着那封信打趣郑娥和萧明钰这对小夫妻一番,回头看见郑娥这般的神情,也不由得微微一顿,蹙眉道:“这是怎么了?”顿了顿又有些犹疑,“可是谁欺负你了?”

    郑娥瞧见了皇帝,心头那些因为担忧萧明钰安慰而生出的惶恐不安倒是去了些。她连忙摇头,小声道:“没有这事,就是……”她这会儿倒是有些难为情了,“送信的人倒是把我和父皇的信给送错了。”

    皇帝蹙着的眉头倒是稍稍松开了一些,眸光一动,倒是笑着应了一句:“朕猜着也是这么一回事……”想起信中萧明钰写的那些话,他到底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四郎成日里板着一张脸,倒是没成想,他竟还能写出那么肉麻的话来。便是朕这个做父皇的,都还是脱了阿娥你的福,头一回知道他这本事呢……”

    郑娥越发不好意思了,小声嗔怪道:“父皇你怎么还看四哥哥写给我的信啊?”

    皇帝半点也不觉的自己需要不好意思:信都送到他手上了,不看又怎么知道这事写给谁的?再说了,看到一半又不看,那可得把自己都给好奇死了!于是,皇帝便负手于后,半点也不心虚的反问了郑娥一句:“难不成,四郎写给朕的信你没看?”

    她还真看了!

    郑娥哽了一下,面颊微微泛红,随即她立刻就想起了正事,连忙把自己才藏到袖中的信递去给皇帝,嘴里道:“对了,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这是四哥哥写给父皇您的信,您且看看……”她提起这个,仍旧是忍不住抱怨了一句:“四哥哥他也不知怎么想的,那样重要的事情,居然还要瞒着我!”再说下去,她都忍不住要吃皇帝这个做公公的醋了。

    皇帝自是一眼就看出了郑娥微妙的情绪,略一顿便抬手接了那封信,极认真的看了起来,看到一半他的面色也沉了下去,若是萧明钰在他跟前他都要忍不住骂他一顿——到底知不知道自己送他过去是为了什么?!到底知不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

    皇帝当初与萧明钰虽是谈论过北疆之事,口上也说得很是厉害,仿佛北疆之行危机重重,这才把萧明钰给丢了出去。可他心里头却清楚得很:自己是打算拿这个来给萧明钰铺路。等萧明钰平定北疆,依着他嫡子的身份,再立储自是名正言顺,无人可置喙。所以,皇帝才叫了苏淮真去给萧明钰压阵——那到底是他心中早已订下的储君,哪里能够叫他真出了事?

    只是,便是皇帝都没有想到苏淮真和萧明钰的胆子竟也这般大,还敢瞒着他做出这样的事情。

    话虽如此,初时的气恼过后,皇帝很快便又回过神来,隐约生出一丝作为父亲的欣慰与自豪——为人父亲的,虽总是希望能够保护自己的孩子,但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能够脱离自己羽翼的保护,真正的长大。

    故而,即便是皇帝也忍不住生出一丝隐秘的自豪来:到底是朕的儿子。

    郑娥见皇帝拿着信不出声,到底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父皇,你说这怎么办啊?”都急死人了,父皇怎么还拿着信不出声。

    皇帝微沉的面色却渐渐和缓过来,他一手拿着性子,另一只手却忍不住抬了起来,轻轻的抚了抚郑娥的肩头,清俊的面上竟是微微笑出声来:“怎么,你担心四郎?”

    郑娥瞪圆了眼睛,一双乌溜溜的黑眸就像是两丸黑水银,又黑又亮。她嘟着嘴,气哼哼的:“难不成父皇你就不担心四哥哥?!”这都是什么爹啊?

    皇帝倒是十分从容的点了点头:“自然是担心的。只是算着时日,说不得四郎都已经对上阿史那思归了。说不好连胜负都已经分出来了,我们这些人到底远在千里之外,再如何的担心又有什么用?”

    郑娥一怔,倒是说不出话来,只小声道:“那,那父皇你觉得这场战谁会赢?”她只在小时候见过阿史那思归几次,隐约记得对方长得不错,颇为英挺。只不过后来经过长宁公主那件事,又听说了许多北疆风云变动,心里头不免对阿史那思归这个幕后搅动风云的黑手生出许多忌惮来。

    皇帝眉梢微微抬了起来,眸光清亮犹如一泓利剑,隐约可见内中的凌厉锋芒。他的手还按在郑娥的肩头,语调上扬,倒是不由的笑出声来:“怎么,不相信四郎?”他略一顿,倒是安慰了郑娥一句,“四郎既是下定决心去做那事,肯定也是有些把握的——他心里头那样惦记你和孩子,哪有不挣命回来的道理?”

    郑娥面色稍缓,也觉得该多给自家夫君一些信心才对,咬了咬唇,倒是没出声。

    皇帝做爹的难免还要给自己儿子擦屁股,替他说了几句好话:“说起来,四郎此回不告诉你这事,肯定也是怕你担心。你还怀着孕呢,揣着这么一桩心事等消息,身子哪里禁得住?他便是不心疼你,也得心疼孩子啊。”他叹了一口气,就像是小时候哄着小郑娥那般捏了捏她的鼻子,逗她道,“看你现在这眉头皱的,都能夹苍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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