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直想写一写这从古至今的嫣红和它的故事,却怎么也不知该从何写起。近日,机缘偶得了旧时胭脂,遂又勾起了我的痴意。思绪绵绵,有如那脂粉盒里散出的香气,沿着笔端婉转低回到似曾相识的年月。

    胭脂亦作“臙脂”,亦泛指鲜艳的红色。胭脂是面脂和口脂的统称,是和妆粉配套的主要化妆品。古时胭脂又称作燕脂、焉支或燕支,关于胭脂的起源,现今糙略的有两种不同说法:一说胭脂起于自商纣时期为是燕国所产的脂粉故而得名。另一说为原产于中国西北匈奴地区的焉支山,匈奴贵族妇女常以“阏氏”(胭脂)妆饰脸面。

    中古时期的胭脂,原材料实际上是一种名叫“红蓝”的花朵,它的花瓣中含有红、黄两种色素,花开之时被整朵摘下,然后放在石钵中反复杵槌,淘去黄汁后,即成鲜艳的红色染料。平日里妇人妆面的胭脂也有两种:一种是以丝绵蘸红蓝花汁制成,名为“绵燕支”;另一种是加工成小而薄的花片,名叫“金花燕支”。这两种燕支,都可经过阴干处理,成为一种稠密润滑的脂膏。由此,燕支被写成“胭脂”或“臙脂”。“脂”字从那时便有了真正的意义。那时除红蓝外,制作胭脂的原料,还有重绛,石榴、山花及苏方木等等。

    时下妆彩浓行,恐怕没有多少人会在意这旧时胭脂了吧。

    茜纱窗前,映着香案边的烛影,用指甲挑出一点胭脂放于手心,用水稍稍洇开,淡香弥漫,一抹嫣红……不禁让我想起了《红楼梦》,想起了《红楼梦》中一位爱吃胭脂的公子——贾宝玉。

    小时候的宝玉爱吃胭脂,专门吃姑娘们嘴上的胭脂,姑娘们说他爱红。湘云厌他这一点,恨恨地说“这不长进的毛病,多早晚才改”。金钏还因为他这点毛病一语错言而丧了黄泉。

    其实,宝玉也不是“淫胚子”,按着曹公的说法是由神瑛侍者脱胎而成,宝玉曾说“女儿都是水做的骨肉”,从小在女儿堆里长大,喜欢亲近女孩儿,自然“近红”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这痴公子略有严过些。不过,连最有洁癖的黛玉都能接受,我们还有什么可纠结的呢。

    小时候的两个人腻在床上,斜着头一起讲故事,黛玉看宝玉脸上有胭脂点子,问他是不是又和姑娘们淘澄胭脂膏子了,还拿出贴身的帕子将其拭去。边擦边怜惜的嘱咐,日后休要再带着胭脂点子出来,万一哪日被舅舅见了,岂不是又要挨皮肉之苦了。想来这绛珠仙草还是爱着神瑛侍者的。也当真是来报当年灌溉之情的。不然怎会忍得他这点子人人厌的习惯,又担心受其父鞭责而自己掩面哭泣呢。

    在《红楼梦》中,黛玉向来不用胭脂,素日里只是妆一层淡淡的粉。大概是怕涂了胭脂以后不消一个时辰便会被眼泪涤过妆花吧。多愁善感,多病善疾,多诗善词的黛玉,若是按胭脂分类的话,当属是暗香型的。虽是十二钗正册之首,但因其身体上的先天虚弱,致使黛玉对事物的反应沉默消极,凡事多从其反面来考虑,这也导致了她在思维方式上极为消极和被动。黛玉用诗词来宣泄自已的离情别绪,所写也多是些哀伤的诗句,想到的尽诉死、老、分散、或是衰败。

    园子里的姑娘们知道黛玉的性格,也就不会过多的苛责与招惹。偏偏老太太眼中的那个“混世魔王”吃过了嘴巴上的胭脂以后,还要来尝一尝这心上的香。

    若不是当初离恨天上三生石畔,绛珠仙草日见枯萎,得赤霞宫神瑛侍者灌溉。怎能聚天地灵气而修成人体,然而仅修为女体,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神瑛侍者凡心偶炽,意欲下凡造历幻缘。绛珠仙子便言:“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如此,恩惠还了,怕只怕又欠下了新的不了债。

    《红楼梦》里各个女儿都精华灵秀独具其魅,黛玉的美让人由衷地心疼和爱怜。“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这样一个美人,真真像极了一盒上好的胭脂,不能,也不舍得用,只是闻着香气就好了。也许,黛玉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阳春三月,园子里俨然是一排春景,浮光绿柳,满眼斑斓。隔了纱橱的堂内窗前,黛玉手中拈着桃花,写下她自己的心事: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

    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东风有意揭帘栊,花欲窥人帘不卷。

    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

    花解怜人花也愁,隔帘消息风吹透。

    风透湘帘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

    闲苔院落门空掩,斜日栏杆人自凭。

    凭栏人向东风泣,茜裙偷傍桃花立。

    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

    雾裹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

    天机烧破鸳鸯锦,春酣欲醒移珊枕。

    侍女金盆进水来,香泉影蘸胭脂冷。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

    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

    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

    一阕《桃花行》写透了胭脂般的黛玉,也写透了黛玉般的胭脂。暗香浮动却沁人心脾,与之对比鲜明的当属薛宝钗。宝钗这盒“胭脂”绝对算得上艳丽丽,明晃晃的。端庄稳重,温柔敦厚,是上好的“宫廷胭脂”。

    温婉贤德的宝钗博学多识,琴棋书画香,诗词歌赋禅,样样精通。性格爽利,深的家族中其他姐妹的喜欢。这些姐妹们喜欢宝钗的多于喜欢黛玉的,每次湘云来贾府总是爱找宝姐姐玩。或许,是因为宝姐姐为人善蔼,或许,是因为黛玉性格迥异难处,亦或是,宝钗是一盒特别的胭脂,以至于特别到宝玉傻傻的看着宝钗的酥臂而动了艳羡之心,想摸一摸……

    话说每年园子里制胭脂都是宝钗带头,淘澄胭脂膏子可是她的强项。一般的胭脂,将红蓝花在石钵中捣碎再用水淘去残渣和黄汁,剩下纯的红色之后就算完成了。可是大观园里的姑娘们是极其会用的,中间会多出几道工序来,那就是配了花露后再上锅蒸。

    其实,淘澄胭脂膏子这办法本是调制画画颜料的方法,叫淘澄飞跌。书中有云:既是将原料研碎,用水洗去泥土叫“淘”;用乳钵研细,兑胶后澄清,叫“澄”;澄清后淡色上浮,把它吹去,叫“飞”;飞后,留下中色和重色,再把碗盏摇荡,留下重色,叫“跌”。惜春在画园子的时候,宝钗就曾说过:“……胭脂十片,大赤飞金二百帖,青金二百帖,广匀胶四两,净矾四两。矾绢的胶矾在外,别管他们,你只把绢交出去叫他们矾去。这些颜色,咱们淘澄飞跌着,又顽了,又使了,包你一辈子都够使了。”

    纯手工去做,一道一道的工序,姑娘们坐在树荫下,痴公子旁观,那颜色到后来纯得极细、极艳,公子也忍不住与他们一起动起手来,飞沫时不时的便会溅到脸上去,这也就有了之前说的黛玉给宝玉擦脸上的胭脂点子这一出。

    除此,宝钗的禅意也是悟性极高的。说来宝钗生日这天,湘云和黛玉因为看戏而发生了点纠纷,宝玉好意想掩盖化解,却两头不讨好,想起了“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自觉心有顿悟,就提笔写了一偈:

    你证我证,心证意证。

    是无有证,斯可云证。

    无可云证,是立足境。

    又填了一首《寄生草》: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袭人把这“帖儿”给黛玉看了,黛玉又拿来给湘云宝钗看,她们决定一起点醒宝玉。于是,又引出一番说“禅”的佳话:

    三人果然都往宝玉屋里来。一进来,黛玉便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这样愚钝,还参禅呢。”黛玉又道:“你那偈末云‘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还未尽善。我再续两句在后。”因念云;“无立足境,是方乾净。”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役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诸生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彼时惠能在厨房舂米,听了这偈,说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云:‘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他。今而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撒开手不成?”黛玉笑道:“彼时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为出奇。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参禅呢。宝玉自己以为觉悟,不想忽被黛玉一问,便不能答;宝钗又比出“语录”来,此皆素不见他们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来他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过是一时顽话罢了。”说着,四人仍复如旧……

    如此,宝钗也真真是胭脂中的极品。与黛玉不同的是,这样的胭脂不能摆放着,一定要用,而且还要用在芳华艳丽的地方,也只有这样才不会辜负了她满身的才香气。

    《红楼梦》里,胭脂若隐若现,无不撩人。书中写平儿理妆的时候,用细簪子在白玉盒里挑出一点儿抹在手心里,那些许艳人目光的,红。

    那红再打到脸腮上,果真是艳的异常,甜香满颊。宝玉呆呆的看着她,想世间也还有这样一个人儿,一时间动了怜爱之意,竟也半悲半喜的留下两行清泪来。宝玉那半明半暗的一丝意思,便时常带着胭脂的味色。

    宝玉真正戒了吃胭脂的毛病是在袭人说要走的时候,宝玉为了留住袭人,应下了她的三个要求,其中一点就是要他再别吃姑娘们嘴上的胭脂。

    “屋内正宝鼎茶闲,屋外胭脂乍染。”在《红楼梦》中,姑娘们吃的是热腾腾蒸的御田胭脂米饭,还有一碟子腌的胭脂鹅脯。就连香菱最与众不同之处——眉心的那颗米粒大的美人痣也作名“胭脂痣”。

    难怪有人说,一部《红楼梦》,几滴胭脂红!

    然而,花有落败,人世尽常。当繁华不再,这金陵的十二滴胭脂红也随世事入了红尘。“香消烛冷楼台夜,挑菜烧灯扫雪天。”那样清冷冷的人世街景就在眼前,香烛消冷,胭花亦冷,红藕香残玉簟秋,这只是真实的人生之境,每个人都在里面,都能寻得自己的影子,对应得上,谁也逃不过。

    拿出那盒旧时的胭脂,呆呆的看着一抹暗色想:或许,前世的我是一个女子,亦或那女子是我……

    (二)

    一抹忧伤

    朗月、清风,初秋的夜雨过后,天依旧如昨。你放下了手中的古卷,揉了揉眼角,冲杯淡茶置于案上,提笔写下了你的文字:秋风一过东窗尽,何故徒染红尘中……

    一首首断了心肠的曲子,一阕阕埋葬了过去的忧伤,你说你是唐宋诗词里走来的清浅。晓妆初上,眉目霜寒,想要不惹红尘,可是这世事怎会轻易的放过你!寒意,让你无处可藏,一颗返古的心弱弱地躲在诗词里以求自保。可是,这儿毕竟不是唐宋,这儿没有条风布暖,霏雾弄晴,只有闷来弹鹊,又搅碎、一帘花影。再怎么挣扎也是徒劳,只会让你自己越陷越深。不要幻想着那离离原上长着的,野火烧不尽的会获得新生。他只是送了王孙的插曲,别情背后留给你的却是满满的凄凉。

    想要努力的记着,或者说是想起陈年往昔,曾经的历历在目变成了今天难以落笔的词语。想不出,猜不透……没有月落、乌啼的今夜,寒霜仍旧如约,没有江枫、渔火却也是无眠。只是不知那城外的钟声,敲与谁听,客船里的你是否和今夜的你一样,听见的只是夜半里孤独的悲鸣。

    诗词里的人没有忧伤,因为忧伤就是你的快乐。借文字逃避现实的你,终究还是要走出来面对世俗。千百年前的那一眼,今生注定要还。哪怕你是文字码出来的,也逃不脱被愚弄的宿命。琴声宛转悠扬,绕梁三日,谁知那不是你最后的笔划?词穷意尽的相思,永远是你挥之不去的诅咒。了却了落花,却不是送与流水,踏着南门外的那一抹旧梦,让你永远的开在马蹄轻没的浅草间。至此,再也没有凡事相扰,再也没有思念相忧。只有丽日百草,墨舞琴筝,直到天上轻寒,此再无暖……

    别再举着酒樽追问明月几时有,等到红叶黄花秋意晚之时,那千里思念的行客自然会与你共婵娟。你可还记得,当年拼却为你独醉的红颜,彩袖手中的玉钟,楼中明月映着低垂的杨柳,还有那桃花扇下永远唱不完的曲子……现如今皆是魂梦与君同,到头来终是剩在银釭的相逢。也许是东风又施了无情计,吹落了满地的艳粉娇红也吹落了你。也许是碧楼帘影再也遮不住忧愁,和去年一样,和前年一样,和前生一样。不知道是不是你错管了初秋的残事,不管怎样,你都无需怎样!即使你怎样,那又怎样?你只管藏在诗词里,看尽落花能几醉吧。

    一直都在寻寻觅觅的你,不愿把曾经想得冷冷清清,可是为什么没有忧伤的文字依然是凄凄惨惨的?也罢,管他乍暖还寒还是旧时相知,只会折损了憔悴,苦了自己。只是不要再说:怎一个愁字了得。

    暗香盈袖,脂粉扑鼻,待到东风唱尽,帘卷西风之日,便是你瘦比黄花之时。到那时,你便是唐宋诗词里一抹最艳丽的忧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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