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余名湿漉漉的官兵心战胆战地走进寨子,发现击败自己的奇兵只是一群衣裳褴褛的乱民,大吃一惊的同时,还后悔莫及,可是兵器已经交出去,两手空空,现在是真的没法反抗了。

    战胜者则是兴高采烈,忘了列队,挤在道路两边,拿战败官兵打趣。

    这是一场完胜,义兵没有伤亡,官兵大量落水,被自己人伤着几个。

    晁化等将领在人群中行走,厉声下令,要求所有人归队,同时检查本队士兵,多一个、少一个或者面孔不对,都要上报。

    不出所料,还是有人逃跑,甚至有一只小队的数十人在百夫长的带领下全跑光了,许多义兵只是来看热闹、碰运气,一旦发现真要起事,那可要冒掉脑袋的危险,才不管真皇帝、假皇帝,逮到机会就逃之夭夭。

    对韩孺子来说,倒是省下几十个人的午饭,能够分一点给俘虏。

    最后一队义兵回寨,带来一匹马和一名吓破胆的步兵尉,他眼里已经分不清谁是官兵谁是乱民,见谁都说“大王饶命”。

    寨子里房间不足,俘虏都被关在猪圈里,养的猪昨天就被吃光了。

    韩孺子没有见这些俘虏,下令开饭,各队轮流看守俘虏,虽然又跑了一些义兵,他却不是特别在意,相信留下的人会更加忠诚。

    主簿晁永思只得重新记录名籍,门板被刮下去整整两寸厚。

    就这样,一个下午又要过去了。

    东海王冷眼旁观,也不催促,天色将暗,林坤山忍不住了,来找韩孺子,客气地请侍卫们离开之后,叹了口气,“陛下究竟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这只义军创建的时间太短,真到了战场上,还是不堪一击。”

    “行伍战阵之事我不懂,可我知道,训练一只军队至少得半年时间,陛下就算一刻不休,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天里将这些人变成将士。”林坤山上前两步,低声道:“此次起事的关键在于民心,而不在这区区几百人,陛下振臂一呼,响应的人越多,日后越安全,崔家纵使掌控南军,也不可能与整个天下对抗。”

    韩孺子沉默了一会,问道:“东海王向我提出十年之约,你知道吗?”

    林坤山点头。

    “你相信吗?”

    林坤山犹豫一下,摇头。

    “这就是我所担心的。”韩孺子笑了笑,“我见过的骗术不多,在史书中倒是读过一些,自己总结一下,骗术千千万万,但是有一点是共同的。”

    “哦?”林坤山显出很好奇的样子。

    “骗子总是以未来的巨大利益换取当下的微小利益,被骗者一旦被巨大利益所吸引,就会忘掉手里的微小利益,甘心交给骗子。”

    林坤山大笑,没有接话。

    韩孺子继续道:“比如淳于枭,蛊惑诸侯王造反,许以称帝之后的巨大利益,在这种时候,谁会在意他作为诸侯座上贵宾所带来的小小好处呢?”

    林坤山略显尴尬,“陛下这么说可就小瞧恩师了。”

    “‘小瞧’能让事情变得简单一点,比如我自己,向众人许以事成之后的荣华富贵,索取之物却是他们现在的效忠,以至性命。”

    “陛下将自己也当成骗子?”林坤山惊讶地说。

    “就看事成与否吧,齐王当初若是夺得天下,淳于枭就是未卜先知的神仙,齐王兵败,你的恩师免不了被视为骗子。我也一样,事成为帝,事败,就是个骗子、是个笑话。”

    林坤山嘿嘿干笑几声,“如此说来,咱们都是骗子。”

    “嗯,咱们都是骗子,起码在事成之前都是骗子,都在用虚无缥缈的未来换取切切实实的现在。”韩孺子笑了笑,“我要的‘现在’是这只小小的军队,东海王要的‘现在’是我的名声,他不会让我当十年皇帝,我会在这次起事中殉难,或许就在皇宫大门为我敞开的那一刻。”

    “望气者会帮助陛下,不让东海王的计划成功。”

    韩孺子指向林坤山,“这就是望气者所要的‘现在’吧。”

    “陛下此言何意?”林坤山明显一愣。

    “我看过望气者的卷宗,一直在纳闷,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往大了说,我们希望天下太平,往小了说,我们希望气之术能够为国所用,与观星、卦卜一样,入驻钦天监。”

    韩孺子摇摇头,“你说的都是‘未来’,我说的是‘现在’?”

    “现在?”

    韩孺子笑道:“其实你们已经得到想要的‘现在’了。”

    林坤山也笑道:“陛下所言越来越费解了。”

    “你刚才说想帮助我,可我知道,望气者不只帮助我,还帮助崔家,以及之前的各诸侯王,我甚至没开口,你们已经帮我在百姓中间树立了好名声,这可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大‘帮助’。”

    “陛下不想要这些帮助吗?”

    “想要,但这些‘帮助’对望气者的益处更大,在帮助的过程中,望气者掌握了越来越多的‘民心’,没错,你们在为我传扬名声,可是传扬者本身呢?是不是也取得了百姓的欢心?”

    林坤山愣了好一会,“陛下的想法……真是奇特。”

    “是吗?”韩孺子的这些想法其实来自于杨奉,一旦将望气者想象成为某个势力广泛的“帮派”,他发现许多疑惑都可以迎刃而解,“崔宏是朝廷重臣,东海王从小生活在王府里,是怎么与疯僧光顶联系上的?光顶在寺庙中藏身多年,应该不愿意向官员显露真实身份吧。”

    “这个……嗯,没错,是我居中联系的,望气者也算是江湖中人。”

    “前往河北与光顶见面,你也要去吧?”

    “当然。”

    “而且你要站在我和东海王身边。”

    “陛下如果不希望……”

    “不不,你可以站在我身边,我只是想,当疯僧光顶远远看到咱们三人的时候,心里真正信任并敬佩的人会是谁呢?我猜是你,一名神通广大的望气者。”

    林坤山大笑,“恩师提醒过多次,说陛下年纪虽小,却是智勇双全,可我总是小瞧陛下,真是太愚蠢了。”

    “嗯……我觉得你还是没有说出全部实话。”

    林坤山收起笑容,与韩孺子对视了一会,“杨奉,我们知道他的存在,也知道他在不遗余力地追捕望气者,恩师很敬佩他,希望能与他和解。杨奉重视陛下,甚至自愿出宫辅佐陛下,恩师说,望气者得与杨奉争夺陛下。”

    “杨奉并非自愿出宫,而且他现在也不在我身边。”

    “像杨奉这种人,不管兜多大的圈子,最后总能回到原处。”

    韩孺子想了一会,“现在我有点相信你了。”

    “陛下还想知道什么?”

    “望气者暗中经营数十年,上至朝堂下至江湖,收获应该不少了吧?”

    “这个问题我可回答不了,我只负责京城一带,接触的都是江湖人物,与朝中官员接触甚少。”

    “可就是江湖中的势力,你也没有全部拿出来。我不相信东海王,他说什么我都不相信,我需要你的保证,现在就能拿出来的保证。”

    林坤山挠挠头,苦笑道:“陛下真是要将我榨干啊。”

    “一无所有的人不免贪婪些,见谅。”

    “好吧,既然说到了这儿了,我就自作主张了。”林坤山露出下定决心的坚定神情,“就在这寨子里,有二十名武林高手,都是我找来的,待会叫来,给陛下当侍卫。”

    “不必。”

    “陛下到底想要什么,再多的保证我真的没有了,除非恩师立刻出现。”

    “有一件事你能做。”

    “陛下尽管开口。”

    “明天一早我会出发,与疯僧光顶会面之后——我要将东海王送往京北。”

    林坤山大吃一惊,“京北可不安全……”

    “这就是我需要你做的,光顶听你的话,请你让他们尽一切努力保住东海王的性命,我可不想在这种时候让崔太傅失去希望。”

    林坤山呆呆地想了一会,勉强道:“好吧,就按陛下的意思来,尽量让东海王远离战场吧。”

    “然后你得去见崔宏,说服他相信东海王活得好好的。”

    “这个容易。我明白了,陛下是想安全夺回帝位,没见到东海王,崔家轻易不敢对陛下动手。”

    “希望如此。”

    “可这样并不能除去崔家。”

    “我的野心没有那么大,只要保证我活着就行,不用十年皇帝,只需一年,我就再也不怕崔家和东海王。”

    外面有人敲门,林坤山笑着告退,“一切如陛下所愿,只希望陛下日后能记得望气者所做的一切。”

    “望气者枝繁叶茂,我依仗还来不及,怎么会忘记?”

    林坤山退出房间。

    韩孺子深感疲惫,已经不知该相信谁、该相信什么。

    敲门者进来,前往京城与厨子不要命联系的金纯忠终于回来了,一脸尘土与汗水,显然经过长时间的急奔。

    韩孺子心中一喜,马上又降低了期望,因为金纯忠看上去有些迷茫。

    “见到人了?”虽然屋子里没有外人,韩孺子也不想随便提起与杨奉有关联的人。

    金纯忠点点头,“见到了。”

    “然后呢?他说什么了?”

    金纯忠正是为此而迷茫,“他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就回后面炒菜去了。”

    轮到韩孺子发愣了,“他没问你是谁?”

    “没有,一个字也没说,我还追上去多说了两句话,他连看都不看我了。”

    “你见到的真是‘不要命’?”

    “我问过三个人,称他‘不要命’的时候,他也没有否认。”

    就是这样了,韩孺子大失所望,看来非得是他本人亲自去,不要命才肯代为传信,的确非常谨慎,却坏了大事。

    韩孺子不愿在金纯忠面前流露出明显的情绪,正要感谢他,觉得有些不对,“你还有话要说吗?”

    金纯忠的脸上仍有迷茫神情,“啊?我在城里……听说一些事情。”

    “听说什么?”

    “匈奴和大楚开战,楚军大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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