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远放下《四民条例》,面露凶相,心想随便找来个读过几年书的叫花子当主簿,就想取代我在衙门的地位,休想!郭孝也在一旁道,那个袁朗也不是个善类,还不如当初让卢文溪做这副捕头。何远摸了摸自己的八字胡,思虑道,看来再不出手,便就只有坐以待毙。郭孝建议道,不如我们像上次一样,想办法赶走这两人。

    何远摇摇头,反复思虑。正于此时,下人来报,“有飞鸽传书!”何远赶紧接过信件,神情专注,渐渐露出笑容。一边将那信件焚烧于油灯之上,一边吩咐道,“上次的事,恐怕已经让他有所防备,这才会从外面找来两个帮手。若轻举妄动,弄不好会引火上身。要做就做彻底,不给他任何机会。”

    郭孝领命而出,何远在房中逗留片刻,吩咐下人备轿前往明镜府。听闻柳进元正在书房,敲门而入,一进门便感叹道,“大人,城里的商人这两天可不太平啊。”又将个中细节详细说来,寥寥几句便可见形势危急。

    柳进元亦有耳闻,并不觉得惊讶,只道,“县丞大人有何看法?“敲山震虎,擒贼擒王!”何远扬起手臂,煞有腔调。

    “谁是山,谁是王?”柳进元问道。

    何远指着城北方向,提振嗓门道,大人可前去那严府门口看看,进进出出好不热闹!如今全城商人都在劝严绵庆出山,领着他们跟衙门做对。这严绵庆的实力想必大人早有耳闻,先不说这历任县令都对他礼让三分,光是府上一个看门的矮虎,便有那般通天的本事。大人,不得不防啊!

    听到严府,柳进元略有几分走神,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承皇命管治新州,他就是一时动得了我,也逃不出这大唐江山。何远激动地说道,“他若敢动大人,别说这大唐江山容不下他,我何远拼了老命也要将他拿下。下官只是担心,大人如今乃我新州基石,若是受得半点损伤,于己于新州于改革都实在是不值啊。不如,我们先试探试探,看他究竟心意如何?”柳进元也想不出其他可行之法,索性允他前去试探试探。

    话说这严府门口的确是进进出出,却也不像何远说的那般热闹。送走马老爷后,严绵庆忐忑不安,赶紧吩咐下人严守大门,遇有前来拜访的一律在后门等候。见也不是,不见也不是,始终都要得罪一方,真不知如何是好。正思虑着,下人通传郭捕头求见,严绵庆眉头一皱,只道是“快快有请!”

    郭孝佩刀进入严府,直达厅堂。严绵庆招呼他上座,问道,“不知郭捕头今日前来有何吩咐?”郭孝神色严肃,品一口茶,突然吐在地上,说道,“严府的茶叶不过如此,不知为何还有那么多人想进来喝一杯?”

    严绵庆知他话中有话,笑道,“郭捕头指的那些人都是些市井小民,平日里何曾喝得起茶叶?像郭捕头这般的贵客驾到,这点茶叶自然就显得寒酸。府上下人眼拙,有失礼数,还请郭捕头恕罪。阿福,还不赶紧给郭捕头沏一壶好茶!”阿福赶紧上前,一边给郭孝赔罪,一边倒上一杯好茶。

    郭孝尝了一口,笑道,“严老爷,我们刚才说到哪儿……哦,想起来了!县丞大人请严老爷和小姐晚上到府中做客,派我前来通传。”

    严绵庆略一低头,笑道,“此等小事,何大人吩咐一声便是,有劳郭捕头辛苦……”郭孝未等他说完,一手按刀,起身告辞道,“话已带到,恕不久留!”

    严绵庆起身送道,“郭捕头慢走!”

    张嵩从厅堂一侧进来,气愤道,“他一个小小的捕头,实在是太过张狂,要不要……”

    严绵庆摆手道,“不必了……不过是个跳梁小丑。他今日到此,行为举止一反常态,定是受人指使有意为之。”张蒿问道,“老爷是说那何远?”严绵庆长叹一口气道,“我倒希望是他!”张蒿心领神会,“难不成今日的晚宴是柳县令的意思?搞不好这摆的可是鸿门宴,老爷去不得,不如托病罢了!”严绵庆起身叹道,“是福不是祸,这顿饭怕是躲不过去,迟来不如早来。”

    稍不留神,已是明月高悬,洒满整座县城,静谧而安宁。何府大院内,灯火通明,谈笑风生。

    严绵庆如约而至,看见上座的柳进元,连忙说道,“不知柳大人在此,未曾备份薄礼,请大人见谅。“柳进元请他坐下,对道,“柳某无功不受禄,严老爷不必客气。”严绵庆笑道,“怎么能说是无功不受禄呢?大人上任不出三月,便连破七里寨山匪案和马夫人被杀案,又颁布闻名天下的《四民条例》。严某身为新州百姓,聊表谢意总归是应该的。失礼,失礼!”何远端起酒杯,自责道,“是何某忘了吩咐郭孝,不怪严老爷,何某自罚一杯!”

    处在风口浪尖上的严、柳二人,同桌共饮,气氛一触即发。犹如壮士擂鼓,声响低沉,鸟兽不惊,却是震撼人心。一桌人闲聊叙旧,绝口不提公事。直到黄老夫子匆匆赶来,赔罪道,“公务繁忙,老夫来迟,自罚一杯!”黄老夫子端起酒杯,柳进元劝阻道,“夫子年事已高,又日夜操劳,少饮为宜。”黄老夫子只好叫人再拿个杯子,倒满茶水,以茶带酒。

    黄老夫子刚一坐定,便款款而谈这《四民条例》,如何厘清细则推而行之。柳进元和何远适时加入讨论,留严绵庆一人,略显尴尬,坐立不安。黄老夫子突然说道,“我真是糊涂,眼前坐着的便是我新州商贾之首,竟不知请教而闭门造车。严老爷,这要使商贾之财反哺工农,该如何厘定各行各业各家商人之份额?还请赐教!”严绵庆虽有准备,却不想问题来的如此直接,笑道,“主簿大人谦虚,严某一介商人,何时能懂这官家政策?”

    何远面色微红,趁机插话道,“严老爷乃我县商贾之大者,可谓是聚财第一;又是我县善人之大者,可谓是疏财第一。主簿大人真会挑人,若论疏财,不问严老爷难道要去问地府的唐老爷?”

    严绵庆面色铁青,紧绷着脸,略微平静下来后说道,“何大人此言差矣!若论疏财,我还真比不上唐老爷。他那万贯家产最终不都进了衙门府库,这般疏财本事严某可是没有。”只一瞬间,厅内气氛骤变,谁都没有接话。

    何远故作醉态,转而说道,“何某近日偶得一古筝,琴身由一整株兰考桐木制成,琴弦取自西域汗血宝马的马尾。赠琴之人,还附赠我一琴谱,乃当年俞伯牙所著《高山流水》。听闻严小姐琴艺冠绝岭南,不知可否试试这琴音?”

    严紫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走到古筝前略一抚琴,微笑道,“愿为诸位大人助兴!”

    众人闻此,无不安坐一旁,屏气凝神。只见她纤纤玉指轻轻拨弄,那琴弦便发出天籁之音,让人置身于高山流水间,尽享空灵。连那月光也被吸引过来,安静地停在她的一袭白衣上,映衬出一副美轮美奂的画面。柳进元看得如痴如醉,痴那高山流水之琴音,醉那花想月羡之容颜。眼前似有一紫衣女子,和着琴音,翩翩起舞。一股香气随风而来,令人头晕目眩。

    一曲作罢,众人仍然沉醉其中。

    严紫菱温婉地说道,“小女子琴艺浅薄,还请各位大人见谅。”黄老夫子摸了摸胡须,感叹道,“有生之年得闻此琴音,无憾矣!”严紫菱感谢道,“是县丞大人的古筝上佳,非小女子的琴艺上佳。”黄老夫子意犹未尽,问道,“严小姐琴棋书画皆是上乘,比起皇亲贵族的千金也丝毫不逊,可否告知师从何处?”

    严紫菱迟疑片刻,只道家师名作秦风,年逾古稀,常年居于府内,夫子怕是不识。黄老夫子双目放光,兴奋地问道,“小姐所说的可是前朝大学士秦风?天下儒生莫有不知者!老朽年轻时,曾毛遂自荐到各府中为师,唯独不敢拜访严府。听说那里已经有位名师,却不曾想到会是秦大学士。”

    严紫菱一脸尴尬,正要解释。严绵庆递给她一杯水,劝她多喝点水,歇息会儿。又微笑着,对黄老夫子说道,“主簿大人好见识!只不过这秦风沽名钓誉,侥幸做得大学士,论学识当不如主簿大人。老夫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当年不惜代价从京城将他请来,现在说来真是惭愧。城中有主簿大人这般儒师,严某竟舍近求远,着实可笑。”

    黄老夫子连连摇头,严肃说道,“严老爷此话不可!老朽怎可与秦大学士相提并论?如此这般,岂不是有辱学士?吾生唯愿能有机会当面请教一番。”

    何远借机说道,“主簿不是正愁城中儒师欠缺,无以扩大官学吗?如果能请到秦大学士担任院长,岭南各地儒师何愁不争相来投?”黄老夫子茅塞顿开,大喊道,“妙哉,妙哉!只是不知秦大学士可否愿意?”严紫菱回答道,“家师常年隐居府中,以琴棋为乐,避见外人。叫他担任院长,怕是有些难处。”

    严绵庆顺势说道,“小女说得有理,秦大学士虽是我府上教师,严某也不能强人所难。主簿大人如今声名远播,乃儒生典范。何须再犯严某之错误,舍近求远?”

    何远碰落身前酒杯,一副醉态,笑道,“罢了,罢了!严老爷不肯为难府中学士,我等又岂能为难严老爷?”

    严绵庆起身告辞道,“多谢何大人体谅!天色不早,老夫和小女先行告退。”

    柳进元心绪不宁,早已经坐不住,当下起身送二人出府。望着严紫菱走进轿中,心中无比失落。何远在身后说道,“看来这姓严的真是要反,又不愿出钱,又不愿出人,摆明是和衙门对着干!”柳进元依然沉浸在那白紫交替的画面中,只说了声,“此事从长再议。”

    话说这何府一聚后,向来和善的严绵庆怒火中烧,只道区区一个七品县官,要不是为了紫菱,我必踏平他衙门。吩咐张嵩即刻派人去查查柳进元的背景。张嵩也是愤愤不平,劝说道,要不要调些人手来,早作打算。严绵庆强压怒火,猛一拍桌子,只道此事万不可声张,要是传到京城去,可就不好交差。衙门一时半会,也不敢轻举妄动。张嵩又低声禀报,说商人那边已经收买了一两个人,有任何动静都会逐一汇报,静观其变。

    另一边,黄老夫子仍在费尽心思研究改革措施,从当下的情形来看,改革不可太过激进,否则造成祸乱便有违宗旨。柳进元却有别的担忧,问他如何看严绵庆这个人?他昨晚的表现不觉得奇怪吗?黄老夫子仔细回想一番,说这严老爷向来为人低调和善,只是偶尔与唐老爷逞逞口舌之争,这般情形确实不多见。柳进元又问起,主簿不觉得昨晚县丞大人的表现也有点奇怪吗?

    黄老夫子恍然大悟,又道何大人平日言语上颇为讲究,昨日却借醉酒,似乎句句都在激严老爷。柳进元点点头,来回踱上几步,看来我得单独走一趟,摸清个中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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