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三更,夜空浓黑如墨染,只有点点星光偶尔闪烁,使这片天空愈显寂寥。
    东京城中,太师府后花园中,权倾当朝的蔡京居然并未像平日里那般早早睡下,而是在一干仆从的随侍下,由人搀扶着,慢悠悠行走在花径之中,一张老脸上满是难解的思绪。
    就在不久前,向来与他有所嫌隙的太傅梁师成竟突然上门拜访,然后便把一个惊人的消息给道了出来——高俅之死果非急病意外,而是被孙途所杀,而且其身边亲信人等,也几乎全部被杀人灭口,只有一个叫高德的将佐得以逃得性命,几经辗转才回到东京。
    虽然蔡京一开始就对高俅的突然亡故大有疑虑,只因一时拿不到任何线索证据,才没有做出深究。而现在,随着梁师成的证明,以及那个叫高德的将佐用满是愤恨痛苦的语调将当日经过一一道出,他便完全确信了此事是真,那孙途果然比自己所想的更加大胆狠辣啊。
    当时梁师成就直言要立刻上奏天子,然后派兵捉拿孙途等相关要犯,将这些胆大妄为,无视王法的家伙千刀万剐,明正典刑。但蔡京却并没有点这个头,只推说自己还要验证此说法的真伪,就把人给打发走了。
    然后,蔡京就回到后院,在这夜空下的花园中慢慢踱步,沉思了起来。他这么做倒不是因为一直就与梁师成和高俅有隙所以不想帮他报仇,而是因为有更大的一份顾虑是梁师成暂时还不知道的——就在几日前,前线有密报传回,西军将领种师道和种师中等人竟已伙同孙途等将直接软禁主帅童贯,把北伐大军的军权给全数抢在了手中。
    当时接到这消息时,蔡京还有些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觉着那些将领不可能有如此大胆,毕竟这么多年过来了,大宋将领早被文官压制得没有半点脾气,又怎么可能干出如此大逆不道,累及全家性命的事情来呢?
    但现在,他却不得不信了。因为那军中有个叫孙途的异类,仔细想来,此人这些年来还真没少杀朝廷命官,而且死在他手下的官员的身份更是不断提升。从一开始的地方通判知府,到后来的钦差高官,现在连高俅这样的太尉他都是说杀就杀,再软禁童贯,夺其军权也就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只是在想明白这一切后,蔡京心中的迟疑反倒是更甚了。因为此刻孙途手中可是掌握了大宋最精锐的几十万大军呢,更还在与辽国交战的北伐关键时刻,要是这时对其下手,他若反抗又当如何?又或者,因拿他一人而导致整个北伐之战出了差错,使大军败于辽军之手,那这等罪过又该算谁的?
    这一刻,蔡京终于是明白了为何之前孙途在杀死朝廷官员时为何能一次次避免被追责了,因为此人总能找到机会让朝廷对其投鼠忌器,此人手段之狠辣,心思之歹毒,当真是前所未见啊。
    正因为有着这许多的顾虑,竟让蔡京没有能应下梁师成的请求,然后直到如此深夜,还纠结地在院中踱步思忖,久久没能拿出个定主意来。
    “太师,已过半夜,您身子要紧,还是赶紧歇息吧。”在其他家奴都不敢出声的情况下,跟了他许久的亲信智囊张栩终于壮起了胆子,上前小声劝了一句。
    这话倒是真让还在缓步而行的蔡京脚步一顿,慢声道:“什么时辰了?”
    “回太师,这都已过三更了,您明早还要去政事堂呢。”
    “竟这么晚了吗?”蔡京略有些意外地叹了一声,自己这一思索踱步,竟走了快一个时辰。不过他并没有就此回去,而是问道:“张栩,你说老夫该如何处置此人此事啊?”
    张栩当然明白蔡京这一夜在为何事苦恼,跟在后头时,心里也做了多番盘算,便又上前一步,回道:“那就要看太师你是打算谋一时,还是谋长久了。”
    “此话怎讲?”
    “若谋的是一时,那在下以为确实不该在此时对前线将领下手,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说不定很快的,咱们大军就能攻下幽州,大败辽人了。至少从这段日子送来的军报看,我前线大军已慢慢占据了优势,或许这也是他们夺取兵权的原因所在,童贯其实并不是最合适的主帅人选。”
    蔡京嘿的一笑,没有对此论点多作评论。因为他知道张栩所言确是实情,童贯的能力他很清楚,放到军中远比不了种师道等西军将领,而朝廷用他,只在于他更叫人放心而已。
    “那要是谋长久呢?”沉吟了一下后,他又问了一句。
    “若太师您谋的是长久,就不能任其胡作非为了,必须即刻拿下相关人等,押送回京,杀之以儆效尤。要不然,军中恐生大变,哪怕他们未起二心,恐怕将来其他人也会有样学样了。前朝是如何由盛而衰,我朝又为何一直压制武将,尽皆在此了。”
    蔡京脸色几番变化,呼吸也变得有些粗重起来,显然是在做着最后的权衡,到底自己该要眼前,还是将来?若孙途他们真能拿下幽州,对朝廷,对自己都是大有裨益的,毕竟那可是百年来朝野无数人的愿望啊,一旦成真必然名垂青史。这等机会当真是可遇而不可求,他实在不想错过了。
    半晌后,他终于又开了口:“你以为若他们真有如此能力,何时能成事?”
    “这个,在下不敢妄言。不过入冬之前,定能有个结果。”张栩已明白了太师的真实心思,便又顺势说道:“其实在下以为眼前和长远还是可以两全其美的,只要太师能及时夺其兵权……”说着,又靠近了些,低低地把自己的一番计议给道了出来。
    蔡京的脸上立刻因之露出了几许欢喜之色来:“你说得不错,种师道他们也好,孙途也罢,他们说到底只是我大宋臣子,既然他们有把柄在我手中,就不怕他们能翻出什么天来。到时只消一纸圣意下达,便可轻易拿下他们。难道他们真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干出谋逆之举不成?”“太师英明,如此作法最是完美不过。”张栩忙吹捧地说道。
    蔡京只是一笑,倒未再说太多。只要定下了策略,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得多了,以如今只剩一人的梁师成,自然不可能与他匹敌,压住前方之事轻而易举,现在他需要做的,就是盯紧了北方战事,只等战斗结束,无论功过如何,便得让天子迅速下旨,拿下孙途等一干罪将!
    这等过河拆桥的手段,他蔡京实在玩得太熟悉了。当初他所以能从朝中顺利杀出,掌握偌大权势,还不就是靠的先拉拢新党成员,然后再以各种罪名将他们一一铲除吗?
    已经拿定主意的蔡太师可以安心回房歇息了,但在这同一片的夜空底下,却还有太多人不能休息。比如正看着大宋军旗在幽州城头高高飘扬,心情激荡的孙途及部下人等,再比如,正全速朝着幽州奔驰,希望能赶在宋军之前进入城中,守住这座辽国重要城池的,由耶律大石为首的辽军轻骑队伍。
    在这条由南往北,直通南京城的辽国官道上,上千匹骏马正四蹄翻飞,奔腾向前,其上的五百骑兵已把速度拉到了极限,几乎是所有人都把身子前伏,紧贴在了马背之上,但即便如此,他们依然还嫌太慢,不断用鞭子抽打胯下骏马,完全没有了以往顾惜马力的态度。
    正是因为有着这一股决心,所以这队一人双骑的骑兵队伍才能在短短半日里奔出两百多里地,如今距南京只剩下不过五六十里,甚至都快能在白日里隐隐看到那座庞大城池的整体轮廓了。
    但如此急速的奔行,却也让人和马的体能来到了一个极限。尤其是当他们之前完全顶了风雨而行,此刻更是已经疲惫到了极点。
    果然,随着突然的一声惊呼,正跑在耶律大石马前的一个骑兵因马儿踩在了一个水坑里而陡然摔倒,然后又绊在了大石坐骑脚下,竟也把他给带得直往地上倒去。
    “林牙……”众部下见状,赶紧纷纷勒缰停马,上前救援。
    好在耶律大石也不是那等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书生,纵然猝遇变故,还是迅速脱镫跳马,身在半空一转,总算是安全落地,但他的坐骑却因这一下摔断了前腿,看着是只能换马了。
    “林牙,卑职……”那名倒下的骑士满脸惶恐,刚想认错,大石却把手一摆:“这怪不得你,我们如此奔行,确实劳累不堪,更别提马儿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必须抓紧时间,继续赶路。”
    众人低低应声,刚要再度提速,却见一人突然指着前方黑乎乎的天空,惊叫道:“那是……火光吗?”
    这话立刻就提醒了众人,刚才大家一心赶路,还真就没有看真切那道不断升腾,把大片黑暗都映照得通红的光亮呢。耶律大石更是在看了几眼后心头大震:“那里,是南京方向,莫非……”一个极其不好的想法已止不住地从他的心头冒了起来——难道自己终究还是来迟一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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