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睡中的张叔夜突然惊醒,片刻后才发现那接天连地,几乎把黄河都给截断的叛军冲击场面皆是来自自己的噩梦,外头完全是静悄悄一片,现在也正是夜半时分,根本没有任何战事发生。
    这让他不自觉就吐出了胸中浊气,再一个翻身,便想要出帐巡视一番。如今军心不稳,张叔夜是不敢有半分的懈怠,几乎每夜都会在军中巡看一番才能放心。了就在他出得大帐后,本来还有些放松的脸色却又变了,因为外间实在太静了,那本该清晰可闻的流水声竟已彻底不见!
    “不好!难道真就是天要亡我……”张叔夜只觉着一阵心凉,甚至连身子都开始摇晃起来,他心中最怕出现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能让他率这点残弱之兵挡下叛军的最大屏障黄河竟已被冰封,成坦途了吗?
    而就在这时,更叫人恐慌的声音骤然就在北边响起——咚咚咚咚咚咚,激荡的鼓声在这个深夜里突然而起,伴随着的,还有人马的怒吼和嘶鸣,还有无数只脚踩踏在冰面上的密集脚步声,叛军,竟选择在这个深夜时分,踏着结冰的黄河水面,对南岸的守军发动了突然的夜袭。
    当这杀声突然卷地响起的瞬间,守军军营便即刻乱了,炸了。无数将士仓皇地从营帐里跑出来,伴随着惊慌失措尖叫声的,是他们更显惊慌的模样。少有人是能真正披挂齐整出来的,有人甚至只着单衣就空了双手跑出来大叫不休了:
    “叛军,叛军杀过来啦……”
    “黄河早已结冰,我们再抵挡不住他们的攻击,快跑啊……”
    “他们说了是为了让我等将士过上好日子才起的兵,是为了清君侧,我们又何必跑呢?我愿意归降……”
    大乱之中,有人扭身就往后跑,有人去找了马后,不管不顾就策马冲向后侧方,也有人更是直接丢下了兵器,跪伏在了地上……几乎没有几个是有心在抵挡一阵的,本该凝聚一团的守军竟在这一阵突然而起的鼓声和杀声中就迅速崩溃,成了一团散沙,十几万的散沙……
    而作为三军主帅,张叔夜则是直愣愣地站在那儿,竟是半点反应都没有了。因为这一刻,他的心已死,倘若只有少部分将士逃散什么的,他或许还能靠着杀人立威来稳定军心,逼迫将士们坚守河岸,挡住反军的这一波冲击。可现在嘛,如此混乱的局面,就连他身边的两个亲兵都已回身后逃,任他张叔夜有再大的本事,也不可能扭转乾坤,收束军队了。
    他只能是绝望地看着那本就因为粮食短缺而军心动摇的十几万队伍在转眼间崩溃散逃,跪地乞降,到了最后,更是因为绝望而只能无奈地闭上了双眼,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或许用不了多久,那支叛军的前锋就能冲他的面前,将他的头颅给狠狠斩下了吧。
    与此同时,那些争先恐后往后方逃窜的将士们更是因为各种摩擦而动起了手来,随着这乱糟糟的场面,火盆也被人挤到,继而点燃了某处帐篷。而随着这样的碰撞矛盾的不断激化,整座军营更是多处起火,并在北风的吹鼓下,到处蔓延,竟让整座军营又陷入到了可怕的大火之中。
    在噼啪的大火燃烧声中,奔逃的将士的身影和叫声显得越发扭曲,似乎一切都是虚假的,一切都如在梦中。这种感觉让张叔夜心中也再度生出了一丝期待,本已紧闭双眼的他又睁开了眼睛,结果四顾之下,看到的还是让他痛心绝望的一幕,麾下兵马早已逃散,只有区区百多人还守在他身旁,这就是现实,而不是又一场噩梦。
    唯一与之前的梦相似的地方,就是本该如猛兽般扑杀过来的叛军居然又没有随着鼓声杀来,虽然杀声和鼓声还在不断响着,可想象中踏冰而来的人影却是半个也无,甚至再仔细看去,对岸也就那么几片火光而已,都不见有什么前冲趋势的。
    这一瞬间,张叔夜猛然发现了一个可悲到了极点的事实——对岸的叛军只是虚张声势,敲了一阵鼓,作出一副要在此刻过河的架势而已,却已把自己这边十多万大军给彻底吓得崩溃逃散,跪地乞降了。这支军队的军心竟早已如此不堪,都不用敌人动手,便已自溃。
    不光是张叔夜,就是对岸的孙途,此刻也被前方突然溃散的守军给惊得不轻,足足愣了半晌后,才是一声轻叹:“我总算是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为何历史上的北宋会亡得那么的彻底,明明他们手里还握有黄河之险,明明大宋其实还可以调集起数十万的军队来,怎么就会被区区不到十万之数的金兵给灭国呢?原来一切答案就在于此了。
    无论历史还是现实,如今的大宋军队,那些还能听从朝廷调遣的军队早已腐烂到了根子上,压根就没多少战斗力可言。倘若稍占上风或许还能坚持一阵,可一旦处于劣势,他们就会如那海岸线上的沙雕一般,潮水一到,就彻底溃散。
    而现在,随着黄河结冰,他们所倚仗的最后一道防线的失去,也终于成为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甚至都不用自己主动发兵冲击的,敌军就会因为心中的恐惧而崩溃,再无抵抗之力,抵抗之心。
    身边众将也都木愣愣地看着对岸军营里冲天而起的火光,和在火光映照里如丧家犬般四下奔逃的守军,半晌后,才发出阵阵欢呼,然后有人高声叫道:“将军英明,竟只用几面战鼓,就把十多万敌军给吓得溃逃,末将等真是心服口服!”
    事实上,这么个效果也是孙途所没有预料到的。他所以做此安排,只是为了扰乱守军之心,以起到疲敌之效,然后等天亮时再发起致命一击。只是没想到这效果竟如此惊人,敌人竟是如此不堪,都等不到天亮交锋,便已不战而溃。
    不过这样也好,如此一来,倒是免增伤亡了。而且以如此情况顺利过黄河,也必然大大增强自身军队的士气,对接下来的战事大有益处。
    部下将士这时也都兴奋到了极点,对孙途的崇拜更是到了一个顶点,一时间,各种叫喊声已在军中四处回荡:“孙将军此番南下顺天应民,连老天都出手相助,让黄河结冰,助我等顺利过河。此乃天助我等,扫除奸佞,重振军中威风!”
    “敌军不战自溃,我军已得大胜,杀入东京铲除奸佞已是转眼间事!”
    “过黄河,入东京!”
    随着各种口号的响起,北岸讨贼军的士气已涨到了极点,要不是孙途早已命令不得在天亮之前过河,大家都要趁机一涌杀过去,追杀那些早失去抵抗之力的敌军了呢。
    他们虽然未曾出动,可几十万人同时呐喊起来的动静还是远远传过黄河,灌入到了本就已经惊慌到了极点的溃军耳中,吓得他们更是不敢回头,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后方逃散。
    而看到这一切的张叔夜却是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绝望的他只是慢慢拔出了腰间佩剑,突然一个回头,跪倒在了地上,冲着南边用力叩首:“陛下,臣无能,未能带兵守住黄河天险,更让十多万大军一夕而溃。臣愧对您的信任,臣以无颜再苟活于世,只有一死谢罪,以告天下,我张叔夜,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更不是会与叛逆同流合污之辈!”说到这儿,他已猛一个横剑在颈,最后一声大吼:“老天,你何其不公,不助我等忠臣却助叛逆!”吼罢,手猛地一拉,剑锋已割开了咽喉与后方动脉,随着鲜血的骤然喷射,人也跟着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周围那些亲兵虽想作阻拦,但最终还是没敢上前,因为他们知道,这或许是张帅最好的结局了。要是他也和其他人一样逃回南边,再回汴京,只怕罪责之下,也是个死,那还不如以身殉国来得更光荣些呢。
    当然,这些亲兵是不可能随他一起去死的,这其中有大部分人已在张叔夜死后迅速南逃,而另外那十多人,则守在了自家主帅渐冷的尸体前,等候着讨贼军的到来。
    直到天色亮起,日头照出金光,反射得冻结的黄河河面发出阵阵光芒时,北岸的大军才终于正式前进,小心翼翼地踏着冰封的河面向南边而来。这一回,别说阻挡了,对岸几乎连人影都已看不到多少。
    事实也证明孙途的选择是对的,虽然黄河河面看着已经结冰,但其实冰得却远未有想象中那么牢靠,尤其是靠近河中心的位置,更是经常被人马踩踏出窟窿来。好在这一次再无阻滞,要不然想要杀过黄河还真得让孙途付出不小的代价呢。
    但现在,他们却能安安全全地渡过黄河,正式踏入到南岸的京畿路境内。
    大宋宣和七年腊月二十八日,孙途率军过黄河,东京汴梁再无险可守,兵临城下已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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