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疑惑,乃至于纠结和茫然,他们很想大声问孙途一句——这就完了?今日的殿试除了作这么一篇策问文章,就没有其他展现他们才能的机会了?
    诗词歌赋什么的被取消也就罢了,可连经史典籍方面的考校也就此取消可实在太让他们难以接受了,这还是科举考试吗?要知道以往大家一直所专心潜读的都是那些为圣人发言的经典文章啊,这些十年寒窗所学来的东西今日竟半点都用不上吗?
    要不是如今身在皇宫,面对的又是高高在上,权柄极重,威势吓人的孙太尉,只怕这时都有人要跳起来提出质疑了。可即便没人出声,所有人脸上的纠结之色却是怎么都掩盖不住的。
    孙途笑吟吟地看过那一众考生,只当没有见到他古怪的神情,继续道:“另外,本次殿试可以用古文和口语化的文体作文,并不会因为某一种文体就得到更大的优待,所以诸位考生还请各展所长,交上一份让大家都满意的文章来。”
    顿一下后,他才又道:“好了,时辰也差不多了,这就开始吧。今日在戌时之前都可作文,本官就不耽搁诸位时间了。”随着他说完这话,自有侍卫人等把一份份的文房四宝发到每个考生的桌上。除此之外,更有一只食盒,里头所放皆是朝中官员日常所用的酒食水果,也算是对众考生的一种优待了。
    只是绝大多数考生已经没有心思关注这些细枝末节了,他们感受得出来,孙途决心已定,根本不会因为他们的神色变化就作出更改。罢考吗?那更是不现实的举动,别说他们没这么大的胆子,就算有,到了这等殿试的考场上,距离成功咫尺之遥,又有谁会甘心放过如此大好机会呢?
    哪怕是再有自信的考生,也不敢说今科自己能考中进士,下一科还能再来一次,而且成绩一定比今年更好。要知道大宋的举子身份可不是终生制的,过了这回,下一科就得从乡试重新再考了。更何况,说不定下一次科举还是这样呢?
    所以最终,这些考生在一阵纠结后,终于不再多想这些难处,而是把注意力投放到考题本身,开始构思文章,想着如何作出一篇措辞优美,又能让孙太尉和朝廷诸公满意的文章来。
    而在其他人还在纠结那一系列问题时,蔡奇却已先一步精神抖擞地开始构思起自己的文章来。他是这些考生中极少数几个因为孙途的介绍而感到兴奋的人,无论是不必用古文作文,还是这一题目,都极对他的胃口。
    作为诸暨小县的一名户房小吏,他平日里还是能接触到不少朝廷方面的相关公文及邸报的,并经常会以此来作出一些自己的判断。或许这些东西放在朝堂上不值一哂,也未得县令采纳,但他依旧乐此不疲,也在家中写过几篇东西。
    今日到了考场之上,蔡奇觉着这完全就是一抒胸中见识的机会,再加上他本身就对算数一道的痴迷,化入其中,说不定真能写出一篇能让人眼前一亮的文章来呢。
    当下里,他也不再迟疑,铺纸研墨,一边构思,一边下笔,倒也条理清晰,下笔飞开。只是随着文章的不断深入,需要用到的算数就多了,而此刻身边又无算筹可用,唯一的办法就只有通过掐指来算了,如此一来,自然就拖慢了他写文章的速度。但这些数据却是他最看重的东西,所以哪怕再难,蔡奇也没有半点松懈,只是不断埋头苦算写作。
    与他相比,之前还慢了他一拍的其他考生的动作可要快得多了。这些人既然能进入殿试阶段,其身上的才学自然是极高的,哪怕这等策问文章并非他们所长,也难不住他们,只要有了心中所想,就能从笔端作出一篇辞藻优美,朗朗上口的锦绣文章来。
    孙途在此期间也在考场内随意地转了一圈,而后则与一些官员一道去到了外头,先是处理了一下手边的公务,这才和童沐等人说起了闲话来:“你们说今日这场殿试能让朝廷选拔出几个人才来?”
    “这个可难说了,听说今年江南真正的优秀举子全军尽墨,能来的都是滥竽充数,所以想要挑选出一些得用的人才可不容易啊。”有官员脸色不那么好看地说道。
    他这话自然有对孙途之前决定抱怨之意,但也不算大错,因为这些年来,江南确实是大宋文华之地,每次科举都以那里的考生被取中最多。
    孙途听了这话也只是一笑,没有多作纠缠,而是看向了童沐:“你以为呢?”
    “很难。”童沐也摇头:“文武两道本就不通,你所出的题目又太过泛泛,不是这些只读圣贤书,不问他事的考生所能理解的,更别提让他们自出机杼地作出一篇让人满意的文章来了。别看你的要求不高,但只言之有物,言之有理八字就已很难达到了。”
    孙途却摇头道:“我倒以为不必如此悲观,天下英才何其之多,既然有只知道吟风弄月或死读书的,自然也有懂得实务的,我就不信今日殿上就没有一个这样的考生。”
    说着又是一顿,正色道:“另外,我今日突然而定的殿试规则也是在为将来做准备,咱们大宋将来的科举取仕之法也该变一变了,不能只以文章好坏来定,而是该博采众长。”
    “此话怎讲?”童沐顿时来了兴趣问道,其他官员则是一脸的别扭,想说什么,但终究忍了下来。
    孙途没有在意其他人异样的神色,道出了自己的构想:“科举取仕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替朝廷招揽有才能之人,而不是找什么文豪诗人。所以在我看来作文章固然重要,但却不是必须的,至于明经科的考试专门只考对那些经史典籍的熟悉程度的就更是没甚必要了。
    “现在朝廷和各级官府的要的是能做实事的人,那就从取士时就考察这一点。比如吏部,就从他们对官员的升迁,对整个朝政大局的角度入手,让他们写文阐述;刑部,则以判案为题让其作文;至于户部就更简单了,若是连算数都不会,就没资格入户部,另外,还要对我大宋岁入,各地税款等等方面都有一定的了解……凡此种种,才是最正确直接的科举取士之道,不知各位以为如何?”
    听了他这一番长篇大论,就是童沐都有些发愣愕然,半晌都不知该作何表述才好。最后只能叹了一声:“孙太尉果然深谋远虑,非我等所能比。只是这么一来,科举可就与以往大不一样了。”
    “是啊,但却更适合找到最好的人才。而今科才只是开始,我是决定花上十年,二十年时间来改变这一切的。”孙途又悠悠地道了一句。
    时间过得很快,天色慢慢就暗了下来,考场所在的偏殿也点起了一根根粗大的蜡烛,而每个考生的案头也随之有小蜡烛亮起,好照着他们继续作文。而在此期间,已有不少考生写完了文章,交了之后离开皇宫。
    孙途见此,也不再闲聊,而是重新回到考场,随意翻看起了那些考生的文章来。要说这些考生别的不提,这一笔文字还是相当优美的,落到纸上就跟后世的印刷体般不见半点偏斜,字字规整,力透纸背,光这一点就不是孙途所能做到。
    只是等孙途看了其中内容后,他的眉头就慢慢皱了起来。想象中言之有物的文章几不可见,每一篇都是洋洋洒洒的空话套话,歌功颂德,只是在一味地吹捧如今的大宋有多么多么强盛,大宋天兵有多么不可战胜,此番北伐必然能取得胜利云云。
    如果只是一两人这么写也就罢了,孙途就当听人奉承拍马,倒也有趣。可是当手头的几十篇文章居然全数是这样的内容时,就让他有些无法接受了。若只是这样的文章,哪怕辞藻再优美,用典再准确,气势再雄浑,也根本不值一提。
    而更叫他头疼的是,到时候他还得从这几十篇东西里头选出最好的三篇来定出状元榜眼和探花呢,这实在是荒谬啊。
    心中烦闷,孙途就不想在殿内呆了,便又出门在外头转了一圈,这才回来。而后便有些惊讶地发现,整个考场内空荡荡的,此时竟只剩下一人还在低头写着文章。而且此人作文的样子还颇为古怪,时不时会停笔曲指,似乎是在计算着什么东西似的。
    而因为现在考场上只剩下他一人,更让他感到一阵心慌,额头都不断渗出汗来,看着实在狼狈。
    此时,他案上的那根小蜡烛都快要烧到头了,火光一阵摇曳,让他心头又是一沉,赶紧伸手去护住那点光亮,生怕突然就灭了。而就在这时,边上脚步一起,一根长长的蜡烛送了过来,一个威严而又温和的声音跟着响起:“莫急,时间还有,慢慢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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