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铨将那官告直接拍在了周傥的手上,周傥拿那张文书,反反复复看了几遍。

    虽然还只是一个区区的从九品的将仕郎,而且只是散官,并无正式差遣,可有了这个,周傥便可以穿一身绿袍,正式踏入“官人”的行例。

    与贾奕那被呼为“官人”的敬称不同,这可是真正的官职!

    “这怎么可能?”周傥只觉得自己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发生如此转机。

    大宋文武殊途,武官品秩易得,可在文官面前却抬不起头来。所以当初周傥弃武官官职于不顾,成为没有品的小吏时,并没有作太多犹豫。

    现在,他手中却已经有了一个文官的散官官衔,原本这是他竭力追求的东西。

    “可为何……我觉得有些不对?”

    周傥还在那里纳闷,随他来的那些以前的军中袍泽们纷纷挤了过来,一个个眼睛瞪得溜圆,看着那张告身。

    然后就是沉默,尴尬的沉默。

    方才他们相互吹嘘自家孩儿时,虽然没有明的贬低周傥之子,但隐隐中,确实有这个意思:莫看周傥哥哥你武技高强曾经在边关立过军功,比起儿子来还是我们的更厉害。

    可如今,他们的儿子还只是不入流的武官,周傥的儿子,就已经给老子弄了个文官官衔。

    从九品的文官也是文官!

    “今后就是周老爷了!”

    “没有想到,没有想到,说来说去,还是周家大郎最有本事,别人是父荫子,他却已经可以为老子活动一个官职来了!”

    原本听得这些旧交故友的议论,周傥是满心欢喜的,但渐渐,他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这岂不是说,自己别无本事,就靠着儿子才当官么?

    虽然这是事实,可是事实为啥就这么……让人觉得受伤呢!

    “咳!”周傥咳了一声,摆出严父面孔,喝斥周铨道:“还不拜见这些叔叔伯伯们!”

    周铨笑嘻要施礼下拜,结果才拱手就立刻被拉住。

    “使不得使不得!”

    “大郎,你年纪虽是不大,却有这等本领……可否为叔叔我活动活动,我与你父可是多年交情!”

    “莫理他,我和你父亲八拜之交,不过到你……咱们各交各的,我年纪稍长,托大当你的老哥哥,周贤弟,我有件事情想要烦劳你……”

    这些人可都是禁军中的油混子,原本是没有门路,故此沉沦下僚,现在突然发觉,眼前竟然有一件手眼通天的人物,哪有不上劲的。

    他们七嘴八舌,吵得周铨头晕眼花,有夸周铨有出息的,还有说自己当初抱着襁包中的周铨,就判断他了不起的,更有甚者,有二位黑脸丑陋的,拽住了周铨的衣袖,非要将自己的妹子、女儿嫁与他。只不过一个妹子年过三十,另一个女儿才是两岁!

    莫看他们都是军中粗人,可是说起话来,不要钱的吹捧一个接着一个,马屁拍得震山响。周铨还没有被人这样拍过马屁,整个人都昏乎乎的,若不是周傥一把将他从人群中扯了出来,只怕就要多几个妻妾和兄弟了。

    “跟我走!”

    周傥拉着周铨就跑,他虽然已经脱离了军中,但每日打熬身体,跑得比过去军中的袍泽还要快。将这一大堆闲杂人等都甩开之后,父子俩人才停住脚步,对望一眼,然后一齐大笑起来。

    笑得甚为畅快。

    街上不是谈话之所,周傥带着周铨到了一座茶楼,挑了个角落坐下,待茶博士上完茶水之后他才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张叔他来自嘉禾,那儿离明州近,我听他说过,明州有一种制糖方法,所制白糖如雪,更胜过用黄泥水滤出的霜糖,我琢磨了一番,制成了雪糖,将之献与梁师成了。”

    此时霜糖也只产于蜀中,千里迢迢运到京师来价格很贵,而更胜过霜糖的雪糖问世,谁都能看出它的前景。

    “就这样,那位隐相就……答应给我一个官职?”

    周傥不敢相信,只为了点雪糖,梁师成就给了他一个文职散官的头衔。

    “我还觉得亏了呢,这是没有办法直接见到皇帝,若是能见到官家,一年百万贯甚至更多的收入,官家没准直接给你一个六品七品的官儿!”周铨傲然道。

    “嘶!”

    这一次周铨的自负,没有换来什么反应,只有一声吸冷气的声音。周铨有些惊讶:“怎么了?”

    “你方才说的是一年多少钱?”

    “少说百万贯,多的可能是三百万贯。”

    “嘶——嘶——”

    这一次周傥连着倒吸了两口气,他在京师多年,也算见过市面,可是一年百万贯……想想这么多铜钱,足以在面前堆起一座铜山,周傥整个儿感觉昏了。

    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你这个败家子,若是一年百万贯的营生,我还做什么官……”

    他一边骂,一边想要抄起长凳给周铨来一下,不怪他如此反应,实在是百万贯的收益把他吓到了。

    “爹,如果你想着抄家灭门,我还有别的可以一年赚百万贯的生意做呢。”周铨笑嘻嘻地道。

    难得看到父亲被贪欲迷昏头,他不但不惧,还觉得几分有趣。

    “你说的不错,每年入项百万贯的生意,若是掌握在我们这样的人家手中,确实是抄家灭门的祸根!”好一会儿,周傥终于冷静下来,将凳子放好,有些尴尬地咳了两下。

    “所以我不是说了么,爹,你啊,还是太简单太幼稚!”

    “混蛋,竟敢如此说你爹,莫非想吃家法?”周傥怒竖双眉。

    只不过这等气势,只持续了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一想到自家这儿子不声不响弄出了一个百万贯的生意,还用这生意替自己换得一个前程,周傥就觉得没有底气。

    当真是父权不振,当爹的尊严都不知哪去了。

    不过父权和当爹的尊严,比起官职前程……似乎算不得什么,反正自己又不是沾了别人的便宜,而是自家儿子的光。

    “亏了,亏了,百万贯啊,足够换个正七品的员外郎,还是职事官,不是散官!”想到官职前程,周傥喃喃地道。

    周铨倒有些惊讶了:“你不怪我去走梁师成的门路?”

    提起这个,周傥神情有些颓然。

    他当初离开军中,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不愿阿谀上官,与那些权贵同流合污。可是经历过这些年的风雨,特别是区区一个贾奕,就可以借着李邦彦的势力,将周家几乎逼入绝境,让周傥意识到,自己的固执,虽然不能算错,却也不能说是好。

    再看到谢谦,因为投靠高俅,如今已是从八品的供奉官,心中更为不平。

    “咦,爹你为何只叹气不说话?”周铨又问道。

    “你这小子,哪有那么多问题?整日介就知道在外胡混,还不滚回家中去做正事!”周傥瞪了他一眼,起身就走,走了几步,猛然想起自己如今是个官身,忍不住就踱起了方步。

    虽然是踱方步,他毕竟武人出身,步伐飞快,转眼就从茶楼消失了。周铨知道他有些不好意思,也没有去追,只是在后边笑。

    他原本准备的解释没有用上,看来他这位老爹,真的是想开了许多事情。

    人总是要成长的。

    但片刻之后,周铨就悲愤地大叫:“有你这么坑儿子的吗……为何不付了钱再走!”

    茶博士冷笑着看他:“便是唤我老子,你也要给钱!”

    “不过是区区二十文钱,我过会便给你送来……”

    “不行!”

    周铨挠着自己的头发,他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地步。刚刚自己还在谈着几百万贯的交易,现在却要为区区二十文钱头痛。

    难道说,自己要将外衣脱下来在这抵押?可是如今正值酷暑,外衣一脱,自己就只穿着一个犊鼻裤,这般模样在街上走,可有些丢人现眼。

    目光转来转去,突然间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周铨大喜:“张先生,张官人!”

    张择端如同往常一般,游走于京师的街巷之中,从各个角度观察着这座城市。

    只不过如今,他不再是满嘴“可以入画”,眉宇之间,那种为景痴狂的沉迷劲儿少了些,多了点忧思愁虑。

    听得有人叫“张先生、张官人”,声音还有点熟,他回过头来,看到周铨,勉强笑了一笑。

    “我看先生眉头紧皱,似乎有什么心事?”周铨热情地招呼:“何不上楼来饮一杯茶,小子虽然年幼,却也有几分见识,愿为先生解忧!”

    张择端嘿的笑了一下,原本是不以为然的,但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摆“闯天关”,以谜难住了不少人,而且他对绘画的一些见解,也颇合己意,当下点头。

    “快快,把桌子上收拾干净,再上壶热茶来,付账的人来了!”乘张择端上楼之际,周铨拍着桌子对那茶博士道。

    茶博士也看到张择端了,至少从衣裳上来看,张择端比起周铨算是有钱人,他依收拾了桌子,再上来茶时,张择端已经坐在了周铨面前。

    “原来如此!”茶博士听得周铨说了一句,正想多听一下,却被周铨摆手打发走了。

    张择端的忧虑,与周铨还有几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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