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之中,重新复起的蔡京,有些疲倦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远离政坛中心这几年,没有想到国事就已经败坏成这般模样,若不是榷城、雪糖这两个进项,让朝廷的国库里稍稍充盈了些,莫说筹划征西的钱粮,就连朝廷的俸禄、官兵的赏钱,都不知道在哪里解决。
    “这些蠢物,口口声声都说老夫是奸贼,可无老夫,天下不知几处生乱,几处流离!”
    又揉了揉眼睛,蔡京叹了口气,他最近精力尚可,但是一双眼睛却有些不听使唤了。
    “大人,大人!”
    突然儿子蔡攸的声音传了来,一脸都是兴奋之色的蔡攸,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他的面前。
    “何事如此慌张,居安,每临大事,需有静气!”蔡京放下手中的公文卷宗,平静地对儿子说道。
    这个儿子有政治野心,有点小聪明,但是毕竟未经州郡,完全靠着赵佶的欢喜而得居高位,所以蔡京对他的能力,很有些怀疑。
    但勾心斗角是个好手,他们俩父子联手,掀翻了不少政敌。
    “出大事了,大人,徐州,徐处仁那个蠢物在徐州激起了民变,彭城里乱贼已经占据半座城!”
    蔡攸草草地向父亲作了一个揖,然后兴奋地叫道。
    “徐处仁,那棵墙头草,反覆小人!”蔡京最先想到的不是“大事”本身,而是徐处仁这个人。
    在蔡京一生之中,政敌无数,从司马光这样的前辈名臣,再到现在国子监里的那些自以为正义的太学生,他早就养成了处变不惊的习性了。
    “徐择之虽然反覆无常,但并非残民之辈,怎么会在徐州激起民变?”紧接着,蔡京回到事情本身上来,摇了摇头:“我想想看……莫非与新任的利国监知事周傥有关,我记得周傥还有他那个儿子,惯会折腾的。”
    虽然未曾与周铨见过一面,但蔡京还是一眼看破了事件的本质。
    “大人何出此言?”蔡攸有些迷糊。
    蔡京笑了笑,却不答话,而是向旁边的仆人摆手:“去把约之唤来。”
    蔡攸脸色微微变了一下,稍有些妒意。
    约之是他的弟弟蔡绦,蔡京被贬去杭州时,是蔡绦随侍,故此蔡京对这个儿子更为疼爱,而且处处提点,在蔡攸看来,几乎有手把手教蔡绦为官之意。相反,对蔡攸这个长子,蔡京却还会故弄玄虚,甚至敷衍欺瞒。
    在蔡绦来到之后,蔡京才解释他如何会知道,徐州事变应当与周铨有关,而徐处仁恐怕是被牵连的。
    大宋整个官僚系统,大家都在糊弄,这种糊弄放在灾荒年月自然是不成的,但现在天下太平,糊弄下来虽然无功,却也不会有过,因此不应该生出民变之事。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徐州有人折腾。
    如今大宋,第一会折腾的人名为赵佶,第二会折腾的人名为蔡京,第三会折腾的人名为童贯。反正徐处仁这厮,根本没有折腾的本领。
    “倒是周铨,乃是后起之秀,令老夫望而生畏,若非老夫年长他数十岁,都要生出避其锋芒之心了。”蔡京哈哈笑道。
    蔡攸有些不以为然,他是与周铨打过交道的,觉得这少年虽然能折腾,却还达不到他父亲说的那种地步。
    “他在京师折腾出多少事情来,居安,他送与你的自行车,老夫也乘了,相当不错,特别是在御街新修的水泥路上,甚为平稳,胜过马车抬轿。”蔡京缓缓道。
    “孩儿这就将车献与大人。”蔡攸立刻道。
    蔡京满意地点点头,这个儿子,就该敲打敲打,有好东西,竟然不献上来给自己。
    “他去辽国,便折腾出一个榷城来,还在辽国内折腾出一场内乱……这样的人,到了徐州,怎么会不折腾,前些时日,将向家可折腾的够戗!”
    “向家那不是徐处仁出手?”蔡绦好奇地问道。
    “得知老夫起复,徐处仁夹着尾巴做人都来不及,还敢四面树敌?向家之事,发端于利国监,周铨之父周傥,正是任利国监知事……他们当初主动放弃榷城,甚至连京师都不呆,去了利国监,看似迫不得已,实是以退为进,一步好棋,一步好棋啊!”
    蔡绦倒还罢了,蔡攸却有些不以为然。
    离开京师,也就离开了官家身边,在他们这种靠着官家恩宠来获取官职的人看来,这根本就是自甘堕落,因此,蔡攸其实认为,周家的这个选择,是被逼无奈走投无路后的乱为。
    “以大人之意,周家身边,应该有智囊在侧?”
    “应当是有吧,若非如此,凭着周家父子,禁军市井出身,便是有些小聪明,官场上的这些弯弯道道,他们如何能玩得如此纯熟?”
    蔡京说到这,嘿然笑了笑,然后道:“命人备车,老夫要去政事堂……徐处仁既然露出这样一个大破绽,不管是他引发的,还是周家引发的,老夫只认定是他引发的!”
    蔡京说到这里,杀气腾腾,显然是要将这位旧日政敌,当成他复起之后第一个立威的对象了。
    政事堂中,何执中、余深已经端坐在堂,除二人之外,尚有知枢密院事吴居厚,再加上蔡京,这四人就是大宋军政中枢了。
    原本还有一位同知枢密事的王襄,只不过此人与蔡京不睦,已经贬至毫州,还未曾选任继任者。赵佶有意童贯,但一价宦官,如何可为使相,就是蔡京,对此也是坚决反对的。
    见蔡京到来,众人纷纷起身相迎。
    这一堂之人,年纪都不小,象吴居厚,仁宗朝时中的进士,距今都有五十年了。
    “元长可是为徐州之事来?”吴居厚问道。
    在座之人,余深、吴居厚皆蔡京党羽,何执中面对蔡京,唯思保位,因此个个态度都甚是尊敬。
    “正为此事来,徐择之有负圣恩,实在是罪不容赦!”蔡京一脸怒意。
    “元长,此事尚须执重。”何执中勉强说了一句。
    “徐州乃运河中枢,交通要塞之所,如今正是储备冬粮之时,徐州生变,冬粮不能及时运至京师,京师百万军民,恐生变乱!”蔡京叹气道:“伯通,此事非小啊!”
    何执中默默点头,心里也暗骂了一声徐处仁,好歹也是曾经任过宰相的人物,怎么连个区区徐州都治理不好!
    “而且彭城靠近利国监,以运河漕运之粮聚兵,以利国监积压之铁为刃,贼人退可以取两淮江南,进可以入河北……诸位,若给贼人坐大,我等皆是罪人!”蔡京又道。
    众人悚然动容。
    大宋号称“仁宋”,但实际上底层百姓生活困苦者比比皆是,若真给贼人聚起贫民,再有粮有兵,虽然不可能真推翻大宋,但是将最富庶繁华的地方打坏了,大宋也会元气大伤。
    他们这些人,虽然各自皆有私心,可是面对民乱,利益却是一致的。
    “当如何去做?”余深问道。
    蔡京正待说话,却见一吏在门外禀报:“徐州加急军报!”
    看来徐州那边又出现新的状况了,众人心情都有些沉重,不知道是什么情形,但想来不是什么好消息。
    “彭城失守,已经落入贼人之手了。”看完军报,蔡京面无表情地说道。
    “徐择之如此不堪任用,当真是……”余深叹了口气。
    “军报是他报来,说是利国监知事周傥激起贼变……笑话,利国监知事激起的贼变,不发生在利国监,却发生在他徐州治所彭城!”接过军报的吴居厚摇了摇头。
    最后军报传到了何执中手中,何执中没有看,只是盯着蔡京:“元长,事情紧急,当如何处置?”
    “调京中禁军。”蔡京毫不犹豫地道。
    不能让贼焰扩张起来!
    “远水难解近渴,元长,京中禁军,没有十天八天,恐怕无法出动,到那时,贼人只怕都已经攻城掠地,连坏周围州府!”
    “京东两路,还有南京应天府,淮南东路,都要传令过去,令其严防死守。”吴居厚插嘴道。
    何执中心里哼了一声,这吴居厚根本不知兵事,只知道胡言乱语。
    这种废话,说了没有任何意义。
    “周傥知兵事吧,令其募冶工为军,勿使利国监落入贼手。若有机会,再……”
    蔡京说到这里,声音又停了下来,因为在外边,小吏再次来禀:“徐州来的青牌急报!”
    众人都沉默下来,方才第一个消息已经十分糟糕,现在来的第二个消息,局面不知会恶化到什么地步。
    青牌急报传到了蔡京手中,蔡京眯着老眼,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又看了一遍。
    其余几位也都看着他,想要从他神情中看出急报里内容好坏,但蔡京面色沉寂,仿佛铸铁一般。
    然后他将急报递到了何执中手中,长长吁了口气。
    “周傥急袭乱贼,以三百人大破三千乱贼,阵斩贼首曹二,已经收复彭城了……”何执中看完急报,脸上露出惊讶之色。
    这才多久……周家这对父子,看来都是利害的人物,以三百人大破三千乱贼,这手段已经非常出色了。
    不愧是曾在西军中立过战功的人!
    但是,不知为何,明明是周父立的功劳,何执中心中,却浮现出周家儿子的面容来。
    那个小子,在这一战中,又有何种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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