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靖康七年初春,整个华夏都被两件事情搅得风起云涌,一个是国是论战,一个是燃烧远征。
    前者是饱学之士或者自认为饱学之士的事情,普通百姓和一般读书人都插不进去,但后者不同,这燃烧的远征,被旧儒生骂作穷兵黩武,可对于一些野心勃勃之辈,则完全不一样。
    “凡在域外,能立功者,分封田地,许为藩属,推恩三世!”
    这是什么意思,所有人都明白,只要是在周铨划出的华夏故土范围之外,能够立下功勋,便可以得到周铨的正式册封,成为一方诸侯!
    这可不是现在大宋封的那些有名无实的爵位,而是有封地的爵位!
    当然,周铨对于这种册封也是有所限制的,在周铨看来,大一统是最适合华夏的制度,如今为了转移国内新兴的豪商、军头们过剩的野心和力量,暂时采用册封之制,可并不意味着他要重拾分封制。
    分封制必然会成为内战之源,所以周铨决定,这些册封出去的领地,规模必须受到限制,以防止其力量过大,反而威胁到中央。另外,这些田地虽然允许传诸子孙,但是三世之内,必须推恩,也就是由诸子孙平分,进一步削弱其力量。
    他这是阳谋,稍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他的意思,可是一想到能有大片肥沃良田、矿山河湖可以让自己称君为主,谁还会管三代之后的事情?
    其实周铨还有别的一些限制封地的方法,比如说,封地之中仍然要执行华夏法律,封地要推广华夏教育,要向中央缴纳税……这套方法如今还没有完善,但已经有一个十余人的小团体在专心琢磨了。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
    朱震踏上酒楼的木板楼梯时,耳畔传来这样的声音,他哼了声,向那些吟诗的书生望去,都是些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书生,想来也是从汴京国子监赶来的太子生。
    这群年轻人,真是太简单太幼稚了,周铨扔出个肉骨头,他们就把此次来应天应当关注的重点忘了!
    他甩了一下衣袖,正了正头上的冠帽,来到一间包厢前,与立在其外的尹均先见了礼。
    尹均悄然为他开门,里面已经坐满了人,朱震入内后,少不得众人都起身行礼。
    在座者,皆是二程门下徒子徒孙,彼此即使不曾见过面,也神交颇久。居中一位空着,谁都知道,那是留给杨时的,但是因为杨时还在狱中,所以并未前来。
    朱震先是向在那居中之座左右两边的二位行礼,这二位一个是尹焞,一个是谯定,都是程门之下的儒学大家,虽然名声比不得杨时或者朱震的恩师谢良佐,却也是如今的宗师级别人物了。
    然后他又向坐于尹焞身边另一人行礼:“不意侯先生归来了。”
    这位乃是侯仲良,年纪更长,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其实是有些屈就了。此人乃是二程表弟,幼时从两位表兄求学,在杨时入狱的情形下,他可以说是当世程门弟子中学问最高之人。只不过这些年他一直在日本,朱震不曾想,因为国是论战之事,竟然将这位老先生也从日本搬了来。
    侯仲良点了点头,回了一礼。朱震又向他身边的另一人见礼:“青山先生也到了,杨先生情形如何?”
    这位青山先生是杨时的弟子,姓胡,名安国。他形容有些憔悴,苦笑着道:“原本是要在狱中服侍先生,不过先生将我赶了来,说此等大事,他自个儿没法参与,就令我代他参与——我将犬子胡宏留于狱中服侍了,先生年迈,精力有些不济,不过身体尚好,周铨每日都遣医生照料。”
    虽然胡安国口中直呼周铨之名,但却没有多少恨意,众人听出来了,却不觉得他这样有什么不对。
    侯仲良年迈德高,甚至还微微点头:“济王虽无大仁,却有小仁,龟山先生在狱中不会吃苦,你们且放心。”
    无大仁,是指周铨不信奉儒家的那一套,有小仁,却是指周铨对待杨时等人的态度。以杨时卷入文维申案之深,判处死刑都算是轻的了,很有可能要牵连到他的学生门徒,可是周铨念在此人毕竟是大学者的份上,只是将其拘禁,弟子之中没有主动卷入此案者,并不受牵连,甚至对他个人的待遇还相当好,不仅许弟子家人在旁服侍,更是专门派了医生,每日为杨时检查身体。
    “说起来,周铨为何会如此,他不敬二位先生,也不喜龟山先生,却又网开一面……”朱震心中有些不解,便开口问道。
    “不过是收揽人心罢了。”有个年轻气盛的小声嘀咕了一句。
    众人都看向侯仲良,知道这个问题是专门问他的。
    程门弟子中,与周铨最熟悉的就是这位侯仲良了。当初周铨初定日本,为了便于统治,延请二程门下弟子前往日本,号称是要传播儒学,实际上是借助二程的那一套麻痹日本各阶层,让他们少些反抗。程门弟子多不应募,唯有侯仲良等数人,因为家境贫寒,又痛切大宋振兴无望,为周铨所鼓动,到了日本。
    这些年,他们在日本倒是做了些事情,对于稳定华夏在日本的统治,立下不少功劳,故此侯仲良才有与周铨直接通信的资格。
    侯仲良微微撩了一下白眉:“此事济王曾与我书信,说程门立雪一事,足以为千秋好学者垂范。虽然实学与二程先生之学不同,但求学之心相同。”
    杨时卷入死罪之案,侯仲良身为同门,当然要尽力去救。他写信给周铨,言辞哀切,周铨回信却很简单,之所以不究杨时死罪,一是罪罚应相当,杨时虽是主犯之一,可其罪过,远不及文维申,甚至还比不上韩膺胄;二则是杨时年迈,已经是年近八十,时日无多,杀之无益;三则是杨时好学之心,足为后世垂范;四则是二程之学,虽然周铨不以为然,却并不认为就完全没有了价值,哪怕是作为一个反面靶子存在都好,象杨时这样的程门大学者,正好用来充当靶心。
    但侯仲良不好说别的,只能含糊地将事情推到了周铨敬仰杨时好学尊师之心上来。
    “明日国是论战便要正式开始,诸公今日相聚,可是为明日做准备?”落座之后,不等酒席上来,朱震沉声问道。
    众人的目光却再度投向侯仲良。
    侯仲良沉吟了好一会儿,再次扬了扬白眉。在去日本之前,他穷困潦倒,衣食无着,但到了日本之后,因为满腹经纶,所以甚得日本上层尊重,又因为背后有东海商会和护卫军这大靠山,他的生活相当滋润。因此,他与当年初去时相比,不但没有因年老而变瘦,反而稍胖了些,颇有些鹤发童颜、仙风道骨。
    “今日之会,是我邀请位而来,不仅仅是为明日的国是论战,更是为了今后之事。”侯仲良缓缓说道。
    朱震心中一动,侯仲良能与周铨通信,莫非他从周铨那里,得到了什么内幕消息?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国是论战,不外乎两个结果,一是我们胜,二是我们败。”侯仲良又说道。
    “我们不会败,新学那群墙头草,如今已经不成气候了,至于实学,这些时日,我们也专研过,不过如此,实学有一个最大的破绽!”一个年轻点的书生叫道。
    侯仲良闭嘴不语,等那年轻书生的师长呵斥了那小子两句,侯仲良才缓缓道:“胜又如何,败又如何,你们可曾想过?济王重实惠,我们胜了,汝等可曾有一套完整的礼法制度,可供济王治国所用?若是败了,我等名声扫地事小,二程先生的学说就此沉沦才是事大!”
    “这个……”
    这是儒家的通病,总以为只要读了圣贤书,学了圣贤之说,那么天下自然大治,万民皆尧舜了。在场的这些理学徒子徒孙们同样如此,在他们看来,赢得国是论战的胜利就是一切,至于胜利之后怎么治国——垂拱而治就是。
    “我虽是大前日才到的,但这几天已经知道不少你们的看法了,你们方才所言,实学的最大破绽,无非就是只重术而不治心,无益于道德人心,故此你们想出了个法子,要儒学为体,实学为用……但是,你们错了,若真是将希望寄于这一说法上,我恐此次论战,我等之学,将会万劫不复!”侯仲良又道。
    “侯先生……此语有些过了吧?”
    别人不好开口,但是朱震却不得不开口,因为“儒学为体、实学为用”这一说法,就是他提出来的。
    儒家在思想上其实是相当开放,无论是道家还是释家或者其余诸子百家的说法,只要他觉得有理,与其根本没有冲突,便会兼收并蓄,只不过其中主次之分要分清楚。朱震提出“儒学为体、实学为用”,在他看来,便是完美解决如今儒家面临困境的最佳方法,而且也是最有可能被周铨接受的提议。
    毕竟要周铨完全放弃实学带来的利益,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就是朱震自己,也觉得这种想法极为荒唐。
    “朱贤弟,非是老朽所言过了,而是事实如此,你们终究还是不熟悉济王,不知道他的志向器量。”侯仲良白眉再度扬起,原本昏沉的目光,仿佛因此亮了起来:“若真想要我等学说得以传承,须得记得圣人之语!”
    “何语?”朱震沉声道。
    “道不行,吾将浮槎于海外……故此,我等须得提出方略,令儒家亦能参与燃烧远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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