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学的队伍也是相当年轻,只有于汤臣外加另外三名中年人,其余都非常年轻,而且让人吃惊的是,实学队伍之中,竟然也有两位女子。
    见此情形,原本喋喋不休的围观者,不禁沉默了。
    现在他们有些明白,为何李清照敢组织一支女子队伍入场,想来她通过某些渠道,已经知道实学这边带了女子的消息。
    或许她抢先组了支娘子军参与,也就是为了替实学分担一些讥谤。
    实学的队伍是最后一批进入求是宫者,在他们进入之后,求是宫的大门闭上了。
    “若是殿下在里面埋伏起五百刀斧手,只要一声令下,天下胡说八道的人就少了一大半。”有人轻声说道。
    “何只,我看要少九成,这伙胡说八道的家伙,自己胡说八道不讲,还带得别人胡说八道!”
    围观的闲人们意犹未尽,开始讨论求是宫中会发生什么事情。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
    不时会有人从求是宫中跑出来,将一张张纸交给站在外边的大嗓门,那大嗓门拿着一个铁皮喇叭,高声将纸张中的东西念出来。
    求是宫中,哪一家学者说了什么,在外边看热闹的人都能听得明明白白,甚至那些文绉绉的文言,也专门有人将之改成普通百姓都能听明白的白话。
    “新学这个叫杨伦的,说得很有道理啊……”
    “不,不,我还是觉得洛学这样的胡先生说的更对!”
    “那位胡先生,我看是人如其姓,一本正经说胡话,都是些大道理,却屁都不解决!”
    “你懂什么,这全是对圣人之言的阐发,真正有学问的人,就该如此!”
    在场的闲人,一个个都发表自己的见解,最初的交锋,是新学和洛学等儒家诸派之间,他们为了争夺正统地位,彼此攻讦不止,而当道、释诸家偶尔发言之时,必然又遭到他们的联合驳斥。
    这场论战,不是一天两天可以结束的。
    每日里求是宫中都争吵得昏天黑地,不过按照周铨定下的规矩,发表自己的意见可以,拿“君子”、“小人”这一套玩人身攻击不行,因此各方还保持着相对克制。
    当然,每日辩论回去之后,是不是在背后大骂对手的祖宗八代,那就是谁都说不清的事情了。
    不仅是大学之城的闲人在关注论战,天下读书人,无论信奉的是哪家学派,只要能识得几百个字、懂得些道理,都在关注这场论战。
    这么漫长的论战,周铨当然没有时间全程跟着,他只是在第一天亲临现场,但次日之后,每天只是看看简报罢了。若他对哪个人的学说感了兴趣,底下自然有人会将此人的全部观点都整理好,经过其人自己认可签名之后,再送到周铨面前来。
    虽然周铨对于儒家的经义不以为然,但是看了这些人的观点之后,他不得不承认,儒家学说能够统治华夏思想界近两千年,确实有其独到之处。
    不仅如此,这些精研儒学的学者们,也确实拥有非同一般的智慧,此前没有人触动他们,所以他们只能在儒家的旧经典中固步自封,可现在被周铨以无与伦比的伟力将他们的旧框架砸碎之后,他们竟然闪烁出不少真知灼见的火花来。
    这让周铨刮目相看。
    但是,儒家学说自有其根本弱点,重伦礼而轻制度,安现状而少突破,号称“经世致用”却将之与劳动、生产相割裂……这些弊端,不遇到实学,自然会被其长处掩盖起来,对于以农业生产为基础、寻求稳定的社会足以适,可当面对大变革大动荡时,它的弱点就显露无疑。
    放在这次论战之中,儒家诸派几乎横扫其余学说,到后来释、道两家就只是象征性地出席,便是李清照带领的娘子军,也只能在儒家的范围之内,在部分枝节上与其纠缠。
    唯一能让儒家诸派忌惮的,就是实学。
    可是连接着五天,百家争辩之时,实学却只是默默旁听,数十人的阵营,却是一言不发。
    “为什么实学不开口?”
    应天府城中,一座院子之内,杨时放下老花眼镜,有些吃力地抬起头,望着胡宏。
    才过而立之年的胡宏,乃是胡安国之子,胡安国身为杨时弟子,代替他去参与论战,胡宏便替父于软禁之所照顾杨时。
    听得老头相问,胡宏有些不自信地道:“或许是因为他们不擅长论辩吧……先生知道,实学他们会算会写,可不曾听说他们会辩。”
    “不对,不对。”杨时连连摇头,闭着眼睛沉思起来。
    周铨不会做蠢事。
    输在周铨手中之后,自己也成为阶下囚,这让杨时对周铨有了更新的认知,而周铨留下他的性命,甚至可以说善待他,让他对周铨的器量有了更新的认识。
    好一会儿之后,他睁开眼,看着胡宏:“我这老头子,在这里一时半会又不会死,你不如也去求是宫……求是宫……求是……我明白了!”
    杨时自言自语,眼睛瞪得老大,就想站起来,但他才一起身,便又坐了下去。
    老人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他真想如同年轻时求学一样,哪怕是冰天雪地里,也愿意静静等候,只为了寻求至理!
    “求……是……”杨时喃喃自语了一声,然后头缓缓歪向一边。
    胡宏见此情形大惊,连忙呼唤,就在隔壁的医生迅速跑了过来,可是测了测杨时的脉搏,医生摇了摇头:“杨先生仙去了。”
    胡宏茫然失措,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杨时已经死了。
    老先生方才肯定有所得,所以才会那么激动,但他究竟想到了什么?
    若能知道老先生最后想到什么,再转告给正在求是宫中进行论战的程门诸子,或许能够有大助?
    想到这里,胡宏只能草草随杨家家人料理后事,然后借口通知程门诸子,乘上列车赶往大学新城。
    从应天府到大学新城,有一趟专门的列车,三十余里的路程,去一次只需要一个小时,价格也不算贵,只是班次略少,因此显得极为拥挤。坐在车上,胡宏心里仍然满是疑惑,他将杨时临终前的种种言行再度回忆了一遍,却还是没有想明白,杨时究竟发现了什么。
    他赶到时,天色已经是傍晚,今日的论战结束,才出车站,正遇上看完论战而来的人,一个个都极是兴奋。
    “三年不鸣,一鸣惊人,我还道是古人的夸张,现在看来,果有其事!”
    “是啊,是啊,你们看,实学诸子一直不开口,但是今天他们一开口,便将新学驳得落花流水,洛学诸子也都给他们说得瞠目结舌,无法回答他们的问题!”
    “实学诸子中的那两位姑娘,言辞犀利,我本以为她们来参与只是好看,却不曾想,这二位姑娘竟然是实学先锋……”
    听得这样的议论,胡宏心突的一跳,看情形,今日的辩论里,实学终于开口了。
    而且他们一开口,就以横扫千军之势,将儒家各派打得落花流水。
    正如此前儒家对其余百家一样。
    带着疑问,胡宏到了洛学诸子宿处,此时天色都晚了,但这里灯火通明,时不时就有人高声谈论,胡宏的到来,让那些人都愣了一下,因为胡宏身上穿着孝衣。
    胡宏也愣了,他认出来,站在这里的,绝对不只是洛学门人。
    他甚至看到了陆宰,这位新学扛鼎之人,也出现在这儿,看起来是刚刚发生了争执,他脸色有些不悦。
    “这是小胡先生……你这模样,莫非杨先生?”有人认出胡宏,惊呼说道。
    胡宏眼中微红,点了点头,然后与陆宰匆匆见礼,走向面前的大厅。
    大厅之内,众人已经听到了外边的动静,再见他模样,胡安国大恸出声,其余诸子也是面带戚容。
    “休哭,休哭!”
    就在众人哀哀哭泣之时,侯仲良厉声将众人安抚住。
    他年纪最长,也已见惯生死,因此还能冷静。他看着胡宏:“前几日我们曾去探望过龟山先生,彼时他身体尚好,怎么今日突然这般了?”
    胡宏将杨时去世的经过说了一遍,众人听到他说的情形之后,戚容不减,面面相觑。
    竟然因为一时激动而死了?
    特别是在这个时候,在儒家诸派被实学一连串问题弄得头昏眼花哑口无言之际?
    “杨公何须如此,明日再辩时,我们拿出儒学为体、实学为用之说,必可扳回一局!”良久之后,朱震轻叹了一声道。
    儒学为体、实学为用,乃是他们为决胜做的准备,若能够令儒学获取独尊地位,他们就用不着拿出来。可是现在,实学一方派出两个女子,用“圣人之言能否令水稻增产”、“道德文章可否使海宴河清”、“儒家治世千载为何摆脱不了治乱更替”这一类似是而非的问题将他们弄得狼狈不堪。
    实学不立论,只驳论,不建设,只破坏,这虽是狡辩手段,可是突然拿出来后,确实让儒家措手不及。
    他们可以谈仁义、谈心性、谈易理,但在具体实务上就有些欠缺了。
    所以,他们只能拿出儒学为体、实学为用的说法,将解决这些具体事务的事情,都反推给实学。
    原本侯仲良对这一观点是极赞赏的,可是此时,他心中却隐隐生出不安来。
    这一论点,真能压制住实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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