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越见他满脸疑色,心里有点诧异,低声问道:“敢问医官,在下这伤势如何?”周康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回答,俯下身来,细细地将他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又蹲下身,把着他的手腕好半天没有放开,嘴里却不停地嘀咕道:“奇怪,这真是奇怪之极。”

    刘无敌耐着性子在旁边看了好一阵,只见他神神叨叨地嘀咕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不禁火冒三丈,他一把将周康提了起来,喝骂道:“好你个姓周的,叫你来帮程二瞧伤,你倒好,上上下下这么看了半天也没见你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只在那里嘀咕些乱七八糟的废话。我且问你,程二的伤势究竟如何?严重不严重,你能不能医好。”

    程越见刘无敌如此鲁莽,心中一急,沉声喝道:“刘疯子,不得无礼,赶紧将周医官放开!”刘无敌牛眼一瞪,脖子一梗,气呼呼地将周康往地上一丢,闷声闷气道:“程二,我看这姓周的本领稀松平常,瞧不出什么来。你在此歇息一下,我再去拎一个医工过来。”程越见他如此关心自己,颇为感动,听他说要去拎一个医工过来,想想又觉得滑稽,瞪了他一眼,笑骂道:“休要胡说八道,周医官医术精湛,岂是其他医工能比的。周医官定是瞧出了问题,只是还没来得及施治,就被你这莽夫给打断了。”

    周康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刚发生的一切,他从地上坐起来,盯着程越,面色怪异地说道:“你这伤势我确实已看出了个大概,只是细想之下,其中颇有些匪夷所思之事。”程越见他如此郑重其事的神情,心中一阵发虚,暗自镇静了一下,缓缓道:“还请医官明示。”

    周康指了指那半部前甲,道:“以这铁甲的凹陷程度来看,你所受的应当是撞击,而且力道极大。以我的推测,在如此大的力道冲击之下,被撞之人定会筋断骨折,脏腑错位,其人必将骨酥如泥,气血逆流而死。”说着,他又深深看了程越一眼,道:“从我方才查验你身上的伤势来看,你虽胸前肋骨多处断裂,胸甲铁叶刺穿皮肉,但全身骨架筋脉却未见损伤,而且脉搏鼓荡沉稳有力,显然脏腑之内也几无大碍。”

    刘无敌听到这里,怪叫着打断他道:“程二醒来的时候,我可亲眼见他吐了好多淤血,你说他脏腑没事,这怎么可能?”周康看也不看他一眼,继续道:“重创之下,难免有血气淤积在体内,如不能将其引导而出,势必阻塞全身气机,轻则四肢偻挛,重则体败身亡,如今淤血既已吐出,所余不过是皮肉之伤,全无大碍了。只是受如此沉重的撞击,却仅有如此轻浅之伤势,着实令人难以置信。”

    程越听他只是在怀疑这伤势的轻重,不由得松了口气,暗笑自己过于担忧了,不过也怕他因此生出些别的事端来,急声道:“那以周医官看来,在下除前胸受创,肋骨断裂之外,别无其他伤势了吧?”

    周康看了他一眼,道:“的确如此。这肋骨断裂虽颇为棘手,但好在你断骨处未见错位,只需安卧静养,待其痊愈即可。”刘无敌听到这里,高兴得一蹦而起,朝着周康连连作揖,嚷道:“周神医在上,受我刘无敌一礼。我刘无敌是个粗人,之前多次冒犯了周神医,周神医如要出气,只管打。就算是打死,我刘无敌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周康笑着摇了摇头,伸手拍了拍刘无敌铁塔般的腰身,叹道:“世上难得忠义人啊!打你就不必了,日后可不要如此孟浪行事。战场混乱,不宜久留,你且去寻一架板车,将程家小郎带回营地疗养吧,那里有很多医官,他们自会用心料理。”

    刘无敌咧开大嘴傻笑着看了看程越,正要转身去寻板车,突然听到前方不远处一阵马蹄声骤然响起,蹄声甚急,听动静似乎是径直朝着三人所在的方向奔来。刘无敌踮着脚尖朝那边望了望,抽出腰间的环首刀提在手里,转脸对程越和周康道:“程二,周神医,前面有骑兵过来了,都小心一点。”说话之间,一队骑兵已经远远地出现在三人的眼前,马上的骑士身着玄色战衣,战衣外是一色的明光铠甲,圆圆的的胸护在太阳照耀下,反射着灼目的白光,夺人心魄。虽只有区区三十来骑,但齐齐奔来之势,有如山崩河泄,一股巨大的压迫感迎面而来。

    未及细看,骑队已奔到近前,程越呆呆地坐在地上,听着战栗的地面上如雷般的马蹄声,看着环首刀上闪烁的阴冷而又暴虐的寒芒,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袭上心头,头脑中顿时一片混乱。这种场景,他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准确地说,他在穿越之前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也是从来没有想到过的。

    在他的那个世界,日复一日的单调、枯燥而机械的工作冰冻了胸腔里的每一滴热血,人们冷漠、自私、贪婪而又懦弱。英雄被世俗推入尘埃,理想被现实拖下地狱,午夜梦回之时,杏花烟雨,长河落日回归于窗前那一色迷乱的霓虹,心中的空虚便无以言表。什么是自由,什么是青春,什么是奋斗,什么是激昂,回答他的,是床头滴答的时钟和桌上翻乱的纸张。他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是一名冷兵器时代的军士,在矢石交攻下血战疆场,哪怕冰冷的刀锋切入自己的胸膛,他的人生也比现在更有希望。

    想到这,他伸手在身边摸到了一张弓,温暖而粗糙的弓纹唤醒了脑海中的另一个自己。他想起三四岁的时候,在激流中担石锻力时,东山的那只白兔跳进了茅草街王小二挖好的陷阱里。他想起十一二岁的时候,在演武场骑马射箭时,西坡上的那只纸鸢牵在青衣巷张小丫胖胖的手中。他想起十七八岁的时候,大队的禁卫铁骑踏破自家的府门,满府上下在刀光、火光和血光中哀嚎四散,自己夺马奔逃后被人到处追杀的仓皇和无助。他想起祖父曾对他说,南人中有个叫陈庆之的将军,以七千白袍军,从铚县至洛阳,十四旬平三十二城,凡四十七战,所向无前,自己就该做这样的英雄。但他不想做英雄,他只想没有战争,没有杀戮,府中所有人都安好无恙,自己能跟王小二和张小丫一起去逮兔子,放纸鸢。

    他叹息了一声,发现自己仿佛彻底的人格分裂了,把弓放在地上时,前世的自己便会极力嘲笑着自己的懦弱,他拿起弓来,后世的自己又会尽情宣泄着自己对武力的淡漠,脑海中双方往来交战,莫衷一是。

    敌骑更近了,刘无敌挡在两人的身前,已经能看到那一匹匹高头健马的马颈下挂着的血糊糊的头颅,刘无敌转过头去,看了看程越,只见他将一张弓拿了又放,放了又拿,脸上流露着阴晴不定的神色,刘无敌心急如焚,他将环首刀在手中划了个圈,指着前面奔来的骑队,沉声吼道:“来者何人?速速下马!”

    来骑奔至三人一百步开外的地方,突然齐齐勒住了马,朝他们这边望了过来,仿佛在商量着什么。刘无敌见状,往前走了两步,将刀驻在身前,喝道:“河南王麾下刘无敌在此,来将通名!”

    话音刚落,只见来骑中传来一声哨响,马上骑士齐刷刷地弃刀捉枪,驱马继续往这边奔了过来。刘无敌苦笑一声,转头对周康道:“看来来人是敌非友,我得趁着他们马力没有完全展开之机前去冲杀一阵,程二伤重,还请周神医多多照看。”说罢,也不顾周康欲言又止的模样,将刀提在手里,朝着骑队冲锋的方向,大步狂奔而去。

    一百来步的距离很短,马力转瞬即到,刘无敌才奔出几步,敌骑已到身前,他将环首刀横在身前,觑着疾驰而来的马队,耸身撞了进去,锋利的刀身在冲击力的帮助下,毫不费力地斩断了前面几匹坐骑的腿骨,战马一声哀嚎,直挺挺地摔倒在地,将马背上的骑士狠狠地掀了下来。

    骑队队主怎么也想不到竟有人敢孤身独步闯入正疾驰冲锋的骑阵中,大惊之下,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得阵前传来几匹坐骑惨烈的哀嚎,他狂呼一声不好,急忙喝令继进的骑士四散分开,但马匹冲锋的惯性太大,一时之间岂能如意,只见阵前顿时一片人仰马翻,近十来骑被砍翻的坐骑绊倒在地,连人带马无不筋断骨折,惨呼连连。那队主眼睛顿时通红如血,他仰头悲号了一声,收拢起散开的剩余二十来骑,将翻倒的十余骑团团围住,他知道那害得他损兵折将的刘无敌,一定就在这一堆马尸当中,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给找出来,大卸八块,以泄心头之恨,无论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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