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四年(公元653年),正月十五,下午时分。

    婺州城南官道上,豪华马车徐徐而行,黑衣保镖守护前后。盛世安保总经理秀才,客串马夫挥舞马鞭,表情似笑非笑,脸色略微尴尬。车里俩祖宗,打上车就没消停,有这么上瘾吗,不怕咬破嘴皮吗?等回到家,俺也和秀娘试下!

    车厢里,武康喘着粗气,甘拜下风。崔小晴脸色潮红,貌似想到什么,盯着他受伤肩膀,竟然噗嗤乐了。武康黑了脸,咬牙切齿抱怨:“诶诶崔小晴,没心没肺啊你,我都伤成这样了,你还笑得出来?”

    “说啥呢你,伤在你身,疼在我心”,九娘翻个白眼,神秘兮兮道:“二郎,我忽然想到,卢参军重伤,对咱们来说,是天大的喜事。如果运作好,又能升官啦。”

    武康直接懵了,不带这样的,撇撇嘴郁闷道:“最毒妇人心,古人诚不欺我。老卢生死未卜,还是给我挡的枪,别幸灾乐祸哈!再说了,他是否重伤,和我升官有关系吗?”

    “当然有了”,九娘兴致勃勃,给他分析科普:“地方官想升职,特别是本地官职,只要得两份荐书,朝廷基本顺水推舟。第一份,当地最高长官的;第二份,原职官员的。”

    明白她意思啦,觊觎录事参军事呗,别说还真有可能。老卢当时遇刺,直接不省人事,羽箭入后心至少两寸。刺破心脏,因公殉职;刺不破,他近六十高龄,也得丢半条命,定不能继续任职。

    见他若有所思,九娘趁热打铁:“耶耶的举荐书,肯定没问题,他要不给,我天天闹他。卢参军的有难度,他是范阳卢氏出身,耶耶顾虑两家关系,不会出面帮忙的。”

    武康斟酌片刻,说道:“我和老卢交情匪浅,和卢三是狐朋狗友。咱家各种买卖,卢三都有股份,他家这大半年,跟着我发大财。小晴,有这两成关系,举荐书不难吧?”

    “你懂什么?”,九娘点他脑门,恨铁不成钢:“你不了解世家的德行,个个贪得无厌,以前恩惠是以前,现在想要举荐书,还得让出利益。我得好好想想,什么能打动他。”

    九娘沉吟思考,不住晃动脑袋,武康不禁一乐。录事参军事的职责,官方给的解释:分派吏员工作,检察六曹经办文书、簿籍;审阅案卷,摘由编目;对吏员文书的违制、失误加以纠正。

    听起来没实权,实则权利大过天,当之无愧的二把手。是六曹参军顶头上司,负责监督、保举、弹劾他们。哪个参军犯错,拿小本本记上,哪个参军得罪我,小本本强行记上,然后向刺史、中央打小报告。

    还有年终绩效考核,你的考试成绩,是上等或下等,我说的算。上等升官发财,下等回家养猪,总之一句话: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大唐地方行政机构,能上达天听的官员,只有刺史和录事参军事。能和中央直接对话,谁敢轻易得罪?然而实际上,没有哪个录事参军事,会傻到直接上书。官场第一大忌是什么?越级上报!一般都是刺史上书,顺便署它的名字。

    婺州是中州,它是正八品上,比六曹参军高一级。俗话说的好,官大一级压死人,太多人穷毕生精力,也攒不够升级经验。武康有些底气不足,讪讪道:“我今年才十八,做录事参军事,会不会...”

    崔小晴捂他嘴,嘻嘻笑道:“甘罗十二拜相,他能做到,二郎如何不能?在人家看来,二郎文武双全,是天下最好的男儿。”

    “得了吧,别撩我啦”,武康哭笑不得,郁闷道:“都是男人撩女人,怎么到咱家,世道就变了?年龄和资历,对仕途影响巨大。俗话说得好,嘴上没毛,办事不劳。三十岁之前,不可能居五品以上,除非...”

    欲言又止,斟酌片刻,决定暂时保密:用陈硕真叛军血,染红身上官袍,登婺州刺史宝座计划。还是等成亲后,交代千年后灵魂之事吧,夫妻之间,坦诚相待的好。

    九娘也不在意,继续冥思苦想,到底拿什么利益,换卢参军举荐书。这时马车停路边,秀才轻声汇报:“武帅,有粪车坏路上,挡住去路,经属下查探,并无异常。”

    武康掀开车窗,伸头往前看,加高边、装冒尖的粪车,趴窝在路中央,看情形车轴被压断了。一老汉、俩青年,蹲路边愁眉苦脸,不住唉声叹气。

    武康跳下车,把九娘抱下,走过去抱拳行礼,挂上笑脸说:“老丈有礼了,架车坏了?您这载太多了,一车抵别人两车,车轴肯定受不了。您是有什么急事,为啥装这么多?”

    “郎君有所不知”,老汉父子起身还礼,唉声叹气:“武参军肥料厂的粪,不论斤卖论车卖,一车三十五文。都怪老朽糊涂,听二子馊主意,把架车加上高边,贪小便宜吃大亏了。”

    九娘噗嗤乐了,武康也莞尔,当初整治婺州环境,建公厕、招募环卫工,挨家挨户倒马桶,送粪到城南肥料厂。大半年下来,竟攒了座小山。恰逢春耕佳节,处理积攒粪肥,每车三十文收,三十五文卖。

    抬眼看向远方,一个车影都没,不禁有些失落,问老汉道:“买粪的不多吧,一辆车都没,厂里的粪还有多少?哦对了,老丈是直接买的,还是秋后算账?”

    “直接买,秋后得多花五文”,老丈目透精明,狡黠道:“粪厂早被买空,我是提前预定的。本来找村正作保,秋后每车四十钱,但昨天三娘回来省亲,孝敬俺两百钱,便直接买了。武公仗义,既不管车加高边,还归还了契约。”

    听到老汉夸赞,九娘眉开眼笑:“老丈说的对,放眼婺州官场,除了刺史崔公,武参军就是最好的官。”

    老汉连连点头,武康心情不错,肥料厂生意兴隆,可喜可贺。看看豪华马车,和粪车轱辘差不多,决定再仗义一把。让秀才解开马,众保镖齐下手,取马车轱辘换給粪车。

    父子三人连连道谢,不停的鞠躬。秀才安排工作,两人回公司牵马,两人守护马车,其余人随老汉回家。武康心忧老卢,翻身上马,拉九娘上来,共乘一骑回城。

    看沿途农夫忙碌,嘴角露出笑容,后世种田生活,套路是一样的。赶牛车拉粪到田里,隔不远卸一堆,等犁地的时候,拿铁叉洒粪,端脸盘洒化肥,犁完地换耙车,耙平整再套耧车播种。大唐没化肥,流程大同小异。

    离城门越来越近,行人越来越大,武康果断下马。这是大唐闷骚风俗,女人暗地找情郎,没人说什么。但大庭广众之下,必须保持淑女形象,牵小手都不行,会惹来非议的。

    回到金华大道,先送小晴回家换男装,路过老卢家门口,发现停好几辆车。不好预感萦绕,下意识加快脚步,到刺史府抱小晴下马,在大门口等候。

    不到一刻钟,她身穿儒袍来到,两人赶紧卢府。门房仆人通报,卢三亲自迎接,直接来到后院。医学博士华容、武开父子,都愁眉苦脸,武康心一沉,过去低声问:“卢公什么情况,伤口深不深,用酒精洗了吗,可有性命之虞?”

    华容错愕片刻,回道:“回禀武参军,清洗过了,箭头也取出来,入体两寸有余。不过那是脏箭,下官担心伤会溃烂,卢参军恐怕...凶多吉少!”

    脏箭?武康眉头拧成疙瘩,很快明白过来。所谓脏箭,就是挖坑倒粪水,再放动物尸体,等尸体腐烂后,把箭头浸泡其中,浸泡十天左右。此间射入皮肉,大量细菌进入伤口,导致发炎化脓。

    在这个时代,被这种箭射中,等死就行了。渐渐舒展眉心,看向武开父子,也是摇头叹气。小晴拉他袖子,小声提醒:“先去看看卢叔父吧,耶耶他们都在,别失了礼数。”

    武康嗯了声,跟在卢三身后,迈步走进正屋。全体头颅都在,个个愁眉苦脸,主位上坐着中年妇女,无声掉眼泪,一豆蔻少女从旁伺候。崔义玄陪坐下首,脸色阴云密布。

    老崔瞟武康两眼,干咳两声作介绍。妇人是老卢发妻,出身太原王氏,卢三的生身母亲。旁边小娘子,是卢三的六妹,也是老卢挂嘴边的六娘,确实雍容端庄,大家闺秀风范。至于卢三其他兄弟,都不在婺州。

    双方见过礼,崔义玄站起身,环视众官员说道:“诸位都回吧,不要耽误公务,这里有老夫和变之照顾。三郎,送客人离开,再叫华博士、武开父子进来。变之,去看看你卢叔父。”

    同僚纷纷起身,和主人家告辞,卢三送他们出门。六娘子款款过来,温婉躬身行礼,带武康去东边卧室。还没走到门口,就觉的腰间一疼,崔小晴貌似生气了,武康莫名其妙,发什么神经啊?

    卧室燃着炭火,有浓郁酒精味儿,伤口用酒精处理过了,当下稍稍放心。老卢光膀子趴床上,缠满白色绷带,沁出一寸长血迹。情形很不乐观,依旧昏迷不醒,脸色相当难看。

    武康挺不是滋味儿,毕竟给自己挡枪,慢慢来到床前,看着苍白如纸的脸,良久轻叹口气。伸手盖被子,摸到柔软东西,是只葱白柔荑。

    这就尴尬了,见六娘子面红耳赤,刚想开口道歉,崔小晴又发飙了,狠狠踩他脚指头。这时传来脚步声,无形间解救他,婢女过来禀报,老崔让他去正堂。

    及时雨啊这是,赶紧小跑出去,正堂里除了卢家人,只有华容、武开父子。老崔表情严肃,直接下命令:“不管你们想什么办法,必须保证远拉安然无恙,否则...”

    言外之意不言而喻,武开父子直接跪倒,华容脸苦成猪肝,好半晌怯懦道:“崔公容禀,不是下官推脱,被脏箭射中,哪怕太医院里的太医,也束手无策。下官才疏学浅,还请崔公责罚。”

    卢母闻言又哭了,卢三悲伤不已,六娘子红了眼圈。老崔瞪眼发火,武开刚想圆场,被眼刀瞪回去。遏制伤口感染,最好的是青霉素,可大唐没得卖。华容说的对,别说太医,华佗在世也没辙。

    老崔开启喷子模式,压低声音喷武康:“春耕大典你出什么风头,显着你了是吧?不是你瞎显摆,怀远也不会过去搭讪,更不会遭无妄之灾。此事因你而起,担起责任吧,要是解决不了,老夫摘你帽子。”

    又来这一套,动不动摘帽子,就不能换套说辞?武康很无奈,心说老卢为我挡枪,我责无旁贷,肯定绞尽脑汁想办法。然而无计可施,根本找不到青霉...

    忽然间,大脑一片清明,貌似青霉素,是从青霉菌中提取,青霉菌很普遍呀。想到这猛抬头,吓众人一跳,卢三见到熟悉眼神,登时喜出望外,抓住他手腕急切道:“二郎有办法了?每次这个眼神,就代表有办法,你快说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瞬间成为焦点。卢母眼含殷勤,三个郎中不可置信,老崔脸沉如水。六娘子紧张绞着手,水汪汪大眼满是哀求。九娘往他身边靠,警惕盯着六娘子,护食母鸡似的。

    沉思片刻,武康开口道:“华佗的《伤寒论》中,有这么个故事:做衣服的裁缝,经常被刀剪割伤,伤口可能化脓溃烂,导致丢掉性命,这是细菌感染引起的。”

    “后来他们发现,生长在糨糊上的绿毛,涂抹伤口上,就不会感染化脓。绿毛叫青霉菌,里面有青霉素,可以杀死细菌。没了细菌,伤口不会感染”,一口气说完,见众人脸色怪异,不禁挠头,难道说错了?

    老崔脸黑成锅底,两步来到近前,扬起巴掌要揍。吓的他缩脖子,抬胳膊护脑袋。巴掌没落下,老崔吹胡子瞪眼,声音近乎低吼:“不学无术的东西,那是《伤寒杂病论》,不是《伤寒论》,也不是华佗,是张仲景写的!”

    这就尴尬了,武康老脸一红,讪讪赔着笑。这时,老武开一声惊呼,躬身施礼道:“崔公恕罪,《伤寒杂病论》确有记载。奴在夔州时,当地的裁缝,也这样处理伤口,化脓的确实罕见。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你倒是说啊”,卢三急不可耐,咬着牙质问,五官异常狰狞。武开胆子下,吓的说不出话,武元扑通跪倒,苦苦哀求:“郎君息怒,耶耶年迈,请郎君恕罪。”

    卢三意识到有点过,毕竟不是自家奴婢,松开武开看向武康,抱歉道:“愚兄忧心耶耶,一时冲动失态,还望二郎担待。”

    奴婢没人权啊,武康微笑摇头,冲武开使眼色。

    老郎中静下心,怯懦道:“我家郎君说的对,绿毛能防治化脓。只是有意外情况,奴在夔州行医数十年,遇到过四次。有裁缝涂青霉菌,两个时辰内,突然浑身抽搐,口吐白沫,脸色苍白,屎尿全出,很快死于非命。”

    现场再次寂静,众人脸色各异。武康无奈摇头,这是青霉素过敏,如果在后世,可以用针筒做皮下试验。村医古大姐说,每次输青霉素前,都要做试验。哪怕上午输完液,下午再输也得做试验,过敏会死人的!

    众人目光再次聚焦,武康苦笑连连,实话实说道:“这种症状,是青霉素过敏性休克,会死人的。不过过敏几率低,概率大概...万人中十人过敏。卢叔父是否过敏,我没办法检测,只能祈祷老天保佑。卢伯母、三郎,你们拿主意吧。”

    情况很明了,不要青霉菌,老卢必死无疑;用了青霉菌,有很大概率活命。然而人命观天,身为当事人,肯定奢望更好的办法。

    一直沉默半刻钟,卢母终于说话:“奴只是妇道人家,哪有什么主意?三郎,你的兄长都不在,你决定吧。”

    卢三很纠结,半天不开口,最后看向崔义玄,满脸哀求之色。老崔叹息,淡淡说道:“既如此,老夫越俎代庖。如果不尝试,怀远必死。变之刚才说,万中只有十人过敏,如果怀远...就怪他命不好!”

    话说到这份上,卢三犹豫不决,毕竟是亲爹,不慎重不行。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生死有命,死马当活马医呗,纠结啥啊?他干咳两声,提醒卢三说:“尽快拿主意,耽误越久,细菌感染越深,青霉菌效果越差。真到化脓时,就是大罗金仙,照样回天乏术。”

    卢三看向武康,良久恳求道:“刚才武郎中说,如果过敏,会在两时辰内病变。二郎知道青霉素过敏,想必有应对之策,愚兄求你留下帮忙,行吗?”

    武康深感无奈,我哪知道过敏急救?不过老卢为自己挡枪,于情于理,都得留下来照顾。想到这,硬着头皮答应,就当给卢家人心里安慰吧。

    卢家感激涕零,卢三立刻吩咐下人,满城寻裁缝,收刮青霉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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