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五年(公元654年),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古时称夜为宵,此夜又称元宵。

    正月十五、七月十五、十月十五,分别是春、夏、冬首个月圆夜,故有三元之称,即上元、中元、下元。皆是唐朝法定节假日,所有公务员,带薪休假三天。

    关于上元节起源,据说汉武帝时,采纳方士奏请,通宵达旦祭祀太一神,形成夜里张灯习俗。东汉佛教入中土,又与佛教“聚集观灯”习俗结合,形成独具风采的传统节日。

    此节在大唐最火,甚至超过春节,得益于宵禁制度。黄昏三声锣响,百姓回家坊门关闭,外出是犯罪行为。没本坊出具公事、疾病文牒证明,先挨二十鞭,再关大牢过夜。全年只有上元,解除宵禁三日,是以弥足珍贵,是以万人空巷。

    酉时两刻刺史府,大院里立个箕帚,穿丝绸衣戴着花。崔小晴虔诚祈祷,请紫姑神降附,并诉说美好愿望。紫姑神又叫厕神,能预知未来,妇人说心事给她听,有助于愿望达成。

    这也是上元节旧俗,厕神并不管茅厕,只是取了个倒霉名字。小晴愿望太多,叨咕半天没完,能把厕神郁闷哭。道出最后心愿,把武康郁闷哭,就您这小身板,还想生龙凤胎?可拉倒吧!做人别贪心,平安生单胎,俺烧高香庆祝。

    祈祷完出刺史府,十几名保安开路,前往东明道、花满楼聚会。刚出大门,节日气息扑面,放眼望车水马龙。东明大道路口,不良人设路障,禁止马车驶入。交通管制势在必行,马车禁入东明道,万一惊了马就是悲剧。

    穿拥挤人群,费九牛二虎力,到花满楼外。送媳妇儿到女宾部,和狄仁杰、张柬之汇合,察访负责区域。这也是开会决定的,东明道划分责任区,归不同官员负责。

    各家各户挂花灯,绣各种图案,包括花鸟景观、人物动物等。其中最大的,是校场点将台上,两丈多高的朱雀。婺州地处京城南方,要供奉南方之神,只是造型不咋地。孔雀不像孔雀,凤凰不像凤凰,没丝毫美感,纯粹浪费公款。

    最小的灯,是孩童提的灯笼,只有拳头大小,却精美明亮。放眼望四周,花市灯如昼,俨然不夜城。人群比肩接踵,络绎不绝,三人有时被推出很远。不时遇便衣衙役,向大佬比划ok,表示尽在掌握中。

    挤的太难受,巡视完东明道,从衙门口西行,进入婺州道。人流稀疏许多,心情更难受,两边漆黑胡同里,不时传出暧昧声。次日也是情人节,是情人私奔、少妇出轨的好日子。有诗为证: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入婺州道不足百步,二十多面具少妇搭讪,羞答答送绣鸯荷包。鸳鸯本是一对儿,雄性为鸳、雌性为鸯,鸯荷意为求鸳,也就是露水野鸳鸯。狄仁杰瞠目结舌,婺州妇人的奔放,丝毫不逊长安。

    大佬成为最大目标,毕竟是最高长官,生的伟岸壮硕。张柬之暗暗计算,如果鸯包全收,十三蹀躞的金玉腰带,绝对不够挂的。不过大佬高风亮节,文质彬彬的道谢,以公务繁忙拒绝。

    狄仁杰觉的,此刻需转移话题,于是强改暧昧画风:“昨天收加急公文,朝廷撤销婺威府,恐影响三月抗灾。要不武公上书,阐述鼠灾的严峻,请求押后解散?”

    张柬之接话:“此举恐有不妥,文官、军队互不干涉,贸然上书会惹争议。至于三月鼠灾,狄公不必担心,征发金华、义乌民兵即可。咱们婺州的民兵,作战悍不畏死,不比府兵差。武公可命令于洪志,提早征...”

    话语戛然而止,画风强改失败,鬼面具妇人来,口吐“张公有礼”,递出精美鸯包。张柬之老脸微红,武康添油加醋:“孟将兄先去忙吧,我和怀英巡察,别耽误戌时聚会。”

    狄仁杰憋不住笑,张柬之很尴尬,干咳两声施礼:“承蒙娘子错爱,柬之感激不尽,然公务缠身,还请娘子恕罪。”

    妇人作揖还礼,收起荷包坦然离去。为缓解尴尬,柬之赶紧转移话题:“朝廷撤婺州折冲府,是不是秋后算账?下官听说睦州叛乱时,折冲府因耽误行程,没能及时回婺,确有失职之处。”

    狄仁杰怪笑:“孟将兄多虑了,府兵平时为民、战时为兵,折冲府亦随时增减。然婺威折冲府是上府,卫士身经百战的,解散太过可惜。下官昨天听说,崔行风都尉、左右果毅都尉,对此怨念颇深。”

    武康表示赞同,不理解朝廷命令,认为是秋后算账。不过这样也好,不再受军队掣肘,可以只手遮天。

    不讨论此问题,提出新问题:“我有不祥预感,三月鼠灾很大,比想象中更大。打算动员百姓,待鼠灾来临,以铜钱换百姓抗灾。”

    两人皱眉思考,前方传来争吵,抬头望过去,眉头皱的更紧。不知不觉间,竟来到华冠庙,争吵就在庙门口。此为婺州最大道观,也是最高级猎艳场所,观里都是女冠。

    女冠是女道士,多为不愿嫁人,或逃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少女,借出家入道躲婚姻。同时,也是文人骚客的最爱,狗仔队的最爱,风韵绯闻从不间断。

    比较典型的,唐代三大女诗人:薜涛、鱼玄机和李冶,与李白、王维、陆羽等有绯闻。武康觉的很遗憾,她们是盛唐中唐的,这辈子见识不到。自嘲撇撇嘴,和两人说:“听争吵内容,是拐卖儿童,咱过去看看。”

    三人加快脚步,武康刹那停住,目光锁定老乞丐,久久不能回神。两个花枝招展的妇人,正冲老乞丐撒泼,指责他拐骗男童。围观者指指点点,更有甚者破口大骂,老乞丐闭口不言,死抓男童袖子,男童嚎啕大哭。

    眉头越皱越紧,目光越凝越锐,牙关越咬越实。直到争执现场,发现狄仁杰身影,才堪堪回神儿。觉察身边异样,陡然转身怒目,吓的女冠回退两步。

    青布相间道袍,曼妙玲珑身姿,姣好清秀面容。抚胸缓惊吓,微躬身施礼,落落大方道:“奴奴鱼玉贞,见过武刺史。您凝望两刻,眼神凄苦无奈,有不甘愤懑。不知有何心结,可否与奴家叙说?”

    武康不置可否,您当道士可惜了,去当心理医生吧,轻叹息淡回复:“我心中的想法,不喜与人分享,更不喜被洞悉。你若无事,保持安静,陪我静观其变。”

    转头继续凝望,鱼玉贞自讨没趣,嘴角却露出莞尔,与他并排而站。又过半刻钟,急促脚步身边过,年轻夫妇奔现场。几分钟后,夫妇对狄仁杰千恩万谢,妇人跪下磕头,被张柬之虚扶。

    不良人得到消息,见到大佬身边女冠,远远行礼识趣离开。横刀架嫌犯脖颈,强行带走她们。武康等狄仁杰、张柬之来到,从老乞丐身上收回目光,轻声问怎么回事?

    狄仁杰回话:“男童和父母走散,两妇人起歹念,以找父母为由,企图拐卖人口。老丈觉察异常,紧紧跟后面,及时抢夺孩童。嫌犯贼喊捉贼,反过来污蔑老丈,现已水落石出。”

    武康轻轻点头,鱼玉贞口诵法号,冲两人行礼:“奴奴观两位面相,天庭饱满地颌方圆,官运亨通大富大贵。将来定官拜宰相,位极人臣,恭喜两位。”

    两人礼貌还礼,不失礼数的敷衍,看来对女冠没好感。武康却来了兴趣,瞅着鱼玉贞微笑:“给你指条明路,去当算命先生,比道士挣钱...时辰快到了,怀英兄、孟将兄,咱回花满楼。”

    说罢再次眺望,道观外仍在推搡,夫妇给乞丐报酬,乞丐摆手不接。姜大牛匆匆跑来,瞟了眼鱼玉真,结巴的汇报:“武公容禀,九娘子让您回去,说同僚到齐了。”

    气氛瞬间尴尬,鱼玉贞噗嗤乐了,美艳不可方物,众人片刻失神。武康表示无奈,自己一切行踪,都被媳妇儿监视了。姜大牛这孙子被收买,唯崔小晴马首是瞻。当即懒得废话,又看了眼庙门口,转身大步离开。

    鱼玉贞饶有兴趣,传闻果然不假,武公果然惧内,不过挺有意思。此刻争执停止,她款步走到庙门,探究望向老乞丐。衣衫褴褛披头散发,左肩挂着大布袋,看起来沉甸甸。

    待青色打开布袋,透过灯光看,竟是白花花稻米。乞丐拿出一粒,放进嘴里咀嚼,慢慢咽下去。待看清苍老的脸,鱼玉贞不禁惊愕,这张脸为何...

    老乞丐路过她跟前,淡淡说了句:他不适合你,好自为之...

    东明道花满楼门外,狄仁杰拉住大佬袖子,拽到马厩附近,神秘兮兮拿出几张纸。张柬之有样学样,也拿出一沓,塞到大佬手中,压低声音说:“这是我们作的上元诗,武公...拿去应急。”

    这就尴尬了,两张醒目的嘲讽脸,真想大巴掌甩过去。两个未来宰相当枪手,咋就这么别扭?飙出两个眼刀,把纸丢在马厩里,黑着脸进花满楼。

    男宾全部到齐,武康一声招呼,众人上二楼,拜访新城公主。公主官阶一品,自己只是四品,必须去行礼。浩浩荡荡上楼,小心翼翼敲门,找到正主行礼:“婺州刺史武康,携全体同仁,拜见公主殿下。”

    众小弟齐喊口号,包括长史长孙诠。新城示意免礼,扫了眼莺莺燕燕,清咳两声吟起诗来:“大明湖,明湖大,大明湖里有荷花,荷花上面有蛤蟆,一戳一蹦达...武刺史这首佳作,众姐妹以为如何?”

    众家眷沉默几秒,爆发哄堂大笑,有的笑弯了腰。老狄老张绷着脸,其余同僚憋着笑,崔小晴直接黑脸,武康被结实打脸。心中却有不同意见,张大帅这首诗,在长安和婺州火的很。

    婺州城南门外,有片两亩荷花塘,本来叫“千里荷塘”,现在跟风改叫“大明湖”,可惜没有容嬷嬷。这娘们小心眼儿,武康尴尬赔笑,讪讪说道:“公主谬赞,臣愧不敢当。”

    又是哄堂大笑,崔小晴脸黑如墨,武康赶紧使眼色,媳妇儿咱不和她一般见识,咱怀着孩子嘞。崔小晴也识大体,知道撕不过公主,委屈的像受气小媳妇儿。

    长孙诠不屑的同时,心中满是疑惑,新城平时不是这样,无论对公婆还是外臣,皆谦卑不失礼仪。为何对待武康,如此咄咄逼人...想必心有怨恨吧,那种事若放烈女身上,早投河自尽了。

    笑声逐渐停歇,新城瞟了眼武康,淡淡说道:“我记得你们今日,要把酒言欢,吟诗弄月吧?奴也想听刺史佳作...不如这样吧,就以上元为题,刺史诗赋诗一首,好让我等学习借鉴。”

    嬉笑声再起,不过声音很小,女眷们觉的过分了。特别是老狄、老张的媳妇儿,正襟危坐缄口不言。武康胸有成竹,干咳两声酝酿情绪,决定搬运辛弃疾的“一夜鱼龙舞”。

    哪知不待开口,公主又出新花样,葡萄串上拧下一粒,淡淡说道:“以武刺史的才华,上元为题太过简单,还是换一个吧。劳烦武刺史,以葡萄为题...”

    “要得要得”,武康满口答应。葡萄美酒夜光杯,比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简单很多,好背很多。再次酝酿情绪,还是来不及开口,新城一句“话没说完”,成功让他闭嘴。

    公主殿下呵呵,注视手中葡萄说:“昔日上元节,九兄赐群臣食物,以示皇恩浩荡。奴也赐你食物,就这颗葡萄吧,你和你的同僚,共享此葡萄...都说你运筹帷幄,难不住你吧?”

    现场寂静无声,这是明目张胆的为难,一颗葡萄不够一人塞牙缝。众人不禁纳闷儿,武公因何得罪了公主?所有人面露担忧,唯独崔小晴、长孙诠,露出怪异神情。

    长孙诠的怪异:公主的自称不对,哪怕在圣人面前,都是自称“我”。可在武康面前,却自称“奴”;崔小晴的怪异:康郎讲过狗血爱情故事,男主角深爱女主角,却一个劲儿的欺负她...有点儿意思啊!

    武康脸色难看,我说大妹子,有点儿过分啦。不就是给你接生嘛,至于这么为难人?干咳两声,讪讪道:“禀公主殿下,您是说一串葡萄,还是一颗葡萄...要不咱还作诗吧,要不作两首,一首葡萄一首上元?”

    阴阳怪气儿响:“皇兄赐臣子吃食,臣子感恩戴德;奴赐婺州官员吃食,却遭刺史推脱。看来奴这个公主,很没威信呀,等回答长安,找皇兄评评理。”

    得嘞,您老厉害,小弟甘拜下风。武康恨的咬牙,脸上风轻云淡,慢慢过去伸手,任由葡萄落下。所有同僚分享,到底怎么吃,每人舔一口...被自己恶心到了。

    同僚明白大佬想法,纷纷扭头作恶心状,女眷也皱起眉头。唯独崔小晴,眼中满是兴奋,暧昧的看着新城。武康无计可施,心里暗暗咒骂。

    百姓有句俗话,娶亲尚公主,平地起官府,说的就是你们。不仅招蜂引蝶,还嚣张放肆,不就仗着你哥是李九吗?李九那个龟孙...

    登时茅塞顿开,想到李九某个典故,他封禅泰山时,用萝卜刁难某大家族。那个家族九百多口,一直没有分家,族长说只要治家有方,再多九百口也没问题。

    李九刁难族长,给他两根萝卜,要求全族分着吃。武康暗暗腹诽,不愧一奶同胞,刁难手段如出一辙。来到崔小晴身前,葡萄放她手心:“拿着这颗葡萄,请最好的厨子,做一锅葡萄汁,本官与诸君共饮。”

    此言一出满堂喝彩,狄仁杰忍不住叫好,高喊“谢公主赐果汁”。张柬之紧随其后,其他人呆愣片刻,捏着鼻子附和。崔小晴眉开眼笑,喜滋滋下楼去。

    新城皮笑肉不笑,吩咐贴身侍婢:“德冠啊,照顾好九娘子,怀着身子嘞。要是伺候不好,将来早产、难产的,武刺史又该用产钳啦。顺便吩咐厨房,给武刺史他们,每人两碗葡萄汁,用本店最大的碗...”

    俗话说的好,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宁得罪小人,莫得罪女人。花满楼男宾包厢,婺州全体官员,围着热气腾腾大锅。看水面葡萄皮儿,端大海碗,喝清澈葡萄汁...

    此情此景,没吟诗雅兴。那小娘们儿,赤裸裸报复。贴身婢女来传话,俺家公主说了,驸马排斥葡萄汁,另赐红高粱半斤。诸位上官别愣着,赶紧喝果汁啊。

    这是葡萄汁吗?排斥个毛啊,众人敢怒不敢言。长孙诠很得意,拿高粱酒坐旁边,自斟自饮起来。武康更鄙夷,如果我是你,肯定陪同僚喝白开水。你的所作所为,会引来不满。

    新城也没心眼儿,整蛊羞辱我们,我们会把不满,转移到长孙诠身上。实力坑夫,都是孩儿他娘了,还这么幼稚。果然,众人脸色难看。

    两碗白水下肚,排队去茅房。熬到深夜行人散去,大牛过来汇报,除了那起拐骗案,又抓七名盗贼,没发生火灾。

    武康很满意,对众人说:“治安良好,诸君辛苦,都回去睡觉吧...把锅里葡萄汁分走,明天接着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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