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元年(公元664年),夏四月二十,午时二刻。
    长安岐州官道,骑士策马狂奔,共有三十多人,个个凶神恶煞。穿黑袍戴斗笠,脸上罩着面具,腰挂环首横刀,马背弓韬箭壶。马蹄响彻山谷,披风平行马背,姿势异常潇洒。
    武康头前开路,穿紫色武官服,裹着黑色幞头,脸扣生铁面罩。马队穿过山谷,进入岐州麟游县,即宝鸡市麟游县。再往西四十里,到麟游县万年宫,大唐皇帝李九,正在那里避暑。
    今年确实炎热,还不到五月份,热的像三伏天。长安城献俘后,在春明门城楼上,与许敬宗、刘伯英交谈。他们强颜欢笑,话语含糊其辞,目光不时躲闪,肯定在隐瞒什么。
    他们不想多说,武康懒得多问,寒暄了半刻钟,躬身施礼告辞。敬宗快速跟上,两人联袂而行。走到春明门下,来到僻静之处,敬宗唉声叹气。轻拍武康肩膀,艰难吐出六字:变之节哀顺变。
    望着他的背影,武康心知肚明,渡海出征期间,有什么人去世了。也没放在心上,去世的那个人,是韩国夫人武顺。皇后的同胞姐,他的便宜堂姐,死在皇家庄园。
    她是不安分的,勾搭李九成奸,并且怀了身孕。企图以此要挟,进入后宫为妃,抢媚娘的位置。实在搞不明白,两条腿的男人,满大街都是嘛,为何挥着锄头,挖妹妹的墙角?
    此乃玩火自焚,与其事态恶化,不如掐断根源。所以出征之前,将她活活勒死,造成一尸两命。然后伪造现场,制造自杀假象,奢望瞒天过海。
    心里备受煎熬,整整半年时间,噩梦频频缠身。各种各样的场景,七窍流血的武顺,血手狰狞的婴儿,轮流找来索命。虽然痛心疾首,虽然满怀愧疚,却从来不后悔。
    看现在的情形,貌似风平浪静,应该也意味着,没有东窗事发。否则等待他的,不是城门献俘,而是铁索加身。杀害李九姘头,绝对会叛死刑,媚娘也保住我。
    心中不断祈祷,希望此事翻篇,永远石沉大海。我背所有罪孽,老天爷若报应,全部由我承担。来世结草衔环,给武顺做牛做马,弥补今生的亏欠。
    强行稳定情绪,吩咐钱顺回家,领战俘和赏赐,都给新城送去。挑选部分亲信,直接去万年宫,出征离家两年,特别想念妻女。大约三百里路,众人快马加鞭,不到两天时间,来到麟游县境。
    遥想永徽五年,李九首幸万年宫,遭遇特大山洪。恰逢媚娘生辰,武康不远千里,从婺州赶来赴宴。为了挽救媚娘,在山洪里游泳,被老战友薛仁贵,拉上宫外城门。
    众卫士齐呐喊,因为种种原因,喊不醒寝宫人。武康当机立断,车弩射挂绳索,滑轮空中飞人。冒死闯入内宫,在齐腰深的水里,叫醒熟睡的夫妇,救了他们性命。
    然后在寝殿顶,瑟瑟的冷风中,看着水面上涨,熬了整整一夜。靠着救命之恩,得到媚娘亲近,收获李九信任。有时也会想,武家子弟全贬,自己却能留京,混的风生水起,此为主要原因。
    山峦快速倒退,不到半个时辰,到万年宫十里外。被迫放慢速度,因为李九在此,到处明岗暗哨。左右奉辰卫,左右羽林军,左右金吾卫,组成最强安保。
    打开腰间金鱼袋,拿出三个铜鱼符,交给平郎开路。遇到左右奉辰卫,亮左奉辰鱼符;遇到左右羽林军,亮左羽林鱼符;遇到左右金吾卫,亮出私人铜符。
    此乃身份象征,他们必须放行,还会乖乖见礼,所以通行无阻。到万年宫外城,骑士全部下马,监门卫比对鱼符。找出存根左符,合对官员右符,以此验明正身。
    鱼符按照等级,分成三种规格,太子用白玉,亲王用黄金,官员用黄铜。京官五品以上,才能拥有鱼符,是进宫的凭证。如果完美吻合,鱼符尾部纹路,会组成“同”字。如此一合一同,后世合同二字,就是从此而来。
    监门卫士放行,武康吩咐亲兵,回赐福坊武家,给小晴母女报信。自己先去内城,按照既定套路,进宫拜见李九。表示自己心里,君父放在首位,比家人更重要。
    如果先回家,会被上纲上线,闲发霉的御史,弹劾目无君父。按照套路进行,进入内宫求见,宦官通报之后,李九回敬套路:爱卿公忠体国,先回家团聚吧,改日再来见我。
    监门卫验完符,小心翼翼交还,恭恭敬敬行礼:“右监门豹营校尉,恭贺武将军凯旋。奉赵大将军吩咐,圣人也传下口谕,将军先回家里,改日再来面见。”
    武康微笑点头,随意收起鱼符,心里却在吐槽。李九什么时候,变的如此体贴,肯定憋着坏水。忽然眉头微蹙,和颜悦色问道:“右监门大将军,之前是李公吧,他又高升了吗?”
    校尉笑着回话:“将军有所不知,你渡辽海之后,李公得到任命,右武威卫大将军。好叫将军知晓,楚国夫人住所,在东边赐福坊。要不属下派人,领着将军过去?”
    武康婉言谢绝,知道回家的路,许敬宗早告知了。辞别监门校尉,迈步走向家中,不禁扯出诡笑。李孟尝那孙子,故意恶心人呀,监门将军不做,非插手右武威卫,害乃翁不能检校。    赐福坊大门口,小晴翘首以盼,见到夫君身影,提着裙摆小跑。武康眉开眼笑,也加快了脚步,直接揽怀里。抱着转几圈,嘿嘿调侃着:“怎么就你们,其他小妾呢,闹闹不在家吗?”
    亲卫围成方形,遮挡路人视线。小晴挣脱怀抱,眼中含着泪光,笑容十分牵强:“闹闹在家午睡,我不想打扰她。那些妾室没用,不能开枝散叶,自然不能留着。”
    武康有些懵,估计那些妾室,除了水仙以外,全被她打发了。也没心情过问,左手拉媳妇,右手拉水仙。缓缓向家走,煞有介事道:“家里事你做主,不要亏待她们。”
    小晴强颜欢笑,乖巧的点头,水仙小声说:“郎君的那些妾,都是铁勒贵妇。去年二月中旬,铁勒重新内附。原燕然都护府,迁徙漠北回纥,更名瀚海都护府。皇后派人传话,咱家的铁勒人,被礼送去瀚海。”
    武康恍然大悟,这是政治问题,是铁勒要求的。李九施加压力,媚娘才会开口,爱咋咋地吧。也不放心上,呵呵浅笑道:“她们以后的生活,比在武家更好,我也能放心了。”
    小晴身躯轻颤,武康敏锐捕捉,觉得她不对劲。一路回到家,亲卫关大门,武康停树荫下,闭目感受温馨:“外面漂泊久了,就会渐渐明白,家的感觉真好。”
    示意卫士离开,盯着忧郁小脸,温言软语道:“夫人强颜欢笑,样子心事重重,肯定瞒着什么。我向你坦白吧,那个倭国公主,在长安的家中。对她没兴趣,也没碰过她,交给你处理,不要生气了。”
    卫士没有离开,都守在树荫外,个个垂头不语。小晴无奈叹气,拉着夫君坐下:“夫君你误会了,不是因为她。咱家人丁单薄,子嗣最为重要,我希望多纳妾。”
    武康笑道:“别提这话题,女儿也是子嗣,我不是好色徒,纳不纳妾都行。春明门献俘时,许相公找到我,让我节哀顺变,感觉莫名其妙。请夫人告诉我,到底发生何事,有朋友去世吗?”
    小晴轻叹口气,握住武康的手,深情凝望着:“有不好的消息,你千万别激动。龙朔二年六月,夫君出征离开时,元姊突得暴病。太医束手无策,病逝于荣国府。”
    武康故作震惊,眼神呆滞木讷,快速眨着双眼,挤不出半滴泪。良久之后,自言自语:“难怪圣人吩咐,让我不必觐见,先回家里团聚。出征前不久,我还和元姊,共游小林山谷。怎么突然间,人就没有了?”
    小晴唉声叹气,攥紧夫君手腕,苦口婆心安慰:“人死不能复生,元姊已逝两年,夫君节哀顺变。你在海东征战,圣人顾全大局,怕你悲恸难耐,所以没有告知。”
    武康喟然长叹:“这个我懂的,人死如灯灭,悲伤徒奈何。虽心如刀割,却难流泪水,七年戎马生涯,无数生离死别,早就习以为常。只是担心伯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的大悲,不外如是啊。”
    说完这番话,她们长出口气,小晴抹去细汗。水仙轻抚胸口,柔声细语道:“郎君看得开,奴就放心了。得知郎君班师,夫人心急如焚,整天食不知味,就怕你想不开。”
    我早就想开了,武康笑而不语,安抚媳妇几句,转头打趣亲卫:“让你们休息,为啥杵这里?怕我不堪悲恸,突然间昏厥,你们就近抬我?别开玩笑了,都去休息吧,有夫人陪着,你们帮不上忙。”
    卫士低眉顺眼,仿佛脚下生根,又像装聋作哑。这群兔崽子,武康很生气,刚想拍桌子,小晴转移话题:“元姊病逝之后,我去武府奔丧,却被拒之门外。不知因为什么,伯母不让进门,不让闹闹吊孝。”
    这是什么道理,武康眉头微蹙,投以询问眼神。小晴又叹气,颇为无奈道:“皇后派人通知,说是武家的规矩。无子的妇人,无论红白喜事,都不能参与。”
    什么狗屁规矩,赤裸裸的歧视。武康嗤之以鼻,我有没有子嗣,关你什么事啊。气氛有些压抑,水仙小声插话:“元姊去世之后,改封郑国夫人,葬在咸阳杨墓。夫人想去拜祭,求见荣国夫人,她又闭门不见。”
    小晴红了眼眶,表情十分委屈:“皇后再次传话,荣国夫人说了,不许咱家拜祭,包括夫君在内。实在想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夫君是武家人,为何不能拜祭?”
    武康浑不在意,不让拜祭更好,猫哭耗子似的,省的我尴尬。水仙说的杨墓,是后来的顺陵,媚娘为杨氏建造。武则天上线后,改杨氏墓为顺陵,只是没有想到,武顺先住进去。
    后世去瞻仰过,在咸阳城东北,渭城区底张镇,韩家村附近。闺蜜李令月说,杨氏身死之后,按王妃礼安葬。不过讽刺的是,韩国夫人武顺,魏国夫人贺兰氏,还有贺兰敏之,也都住在那里。
    水仙瞅瞅武康,小心翼翼说:“郎君不祭元姊,必然惹来非议。奴奴窃以为,荣国夫人心里,不把咱家当亲人,甚至还有敌意。元姊因病去逝,和郎君没关系,为何迁怒我们?”
    这就尴尬了,确实有关系,老狐狸杨氏,貌似怀疑我。其实不能怪我,怪武顺不安分:与妹夫和奸,怀妹夫孩子,抢妹妹位置。还是那句话,哪怕千年后,她也会遭人骂。
    算袋拿出丝帕,擦拭爱妻眼泪,柔声安慰道:“既是老家规矩,咱就不去拜祭。家里立个牌位,早晚三炷香,心有敬意就可。至于荣国夫人府,能不去就不去,她摆出了冷脸,咱们也疏远她。”
    小晴乖巧点头,话语饱和怨气:“她是故意的,我们没子嗣,她就瞧不起,再也不去拜访。只是惋惜元姊,当初我们成亲,他特意去婺州。走了几千里路,我心里很难受。”
    武康无奈叹气,瞟向身后亲卫,决定喂其狗粮。张双臂揽妻妾,言辞凿凿道:“你们不要担心,已过去那么久,我不会激动的。想我大武康,虚活三十载,戎马半辈子。大风大浪见多了,早已心如止水。”
    两人明显放松,互相确定眼神,表情依旧纠结。武康很纳闷,视线不停转换,煞有介事道:“你们欲言又止,肯定有事瞒着。不要再纠结,赶紧说出来,就算天塌了,我也能扛住。”
    小晴强颜欢笑,眼中满是担忧,足足犹豫半刻,终于艰难开口:“夫君刚才话,说的非常好,人死如灯灭,悲伤徒奈何。还有个坏消息,希望夫君挺...”
    惊呼突如其来,打断小晴的话。武康循声望去,登时笑逐颜开,是我的小情人。闹闹提着裙摆,嘴里喊着爹爹,欢快的跑过来。
    武康迎过去,一把抱住怀里,笑容发至内心:“我的宝贝闺女,快两年没见,突然间长大了。小声告诉我,想不想阿爹,什么时候想?”
    闹闹突然脸红,身体开始僵硬,表情很不自然。武康错愕数秒,忽然想到什么,嘻嘻调笑道:“如果没记错,乖乖今年十岁,已经是大娘子,都懂的害羞了。爹不能再抱了,真是悲哀呀。”
    慢慢放下闺女,蹲在她面前,红扑扑小脸,越看越可爱。离开这两年,闺女见长了,个头高许多。五官随她娘,小巧精致可爱,越来越淑女了。心中不禁惆怅,时光转瞬即逝,闺女已经长大,还能再留几年?
    闹闹垂着头,也有些委屈,小声喊阿爹。贝齿紧咬朱唇,忽然眼眶红了,抱住武康痛哭:“贤表哥欺负我,闹闹不想嫁他。闹闹想陪阿爹,永远陪着阿爹。”
    这话听着舒服,武康哑然失笑,同时闪过狠戾,小声安慰闺女:“李贤敢欺负你,我看他不想活了,宝贝闺女放心,爹给你讨公道。不过在此之前,小声告诉阿爹,他怎么欺负的?”
    哭声很委屈,小晴也过来哄,翻着白眼说:“别听你女儿的,恶人先告状,没人欺负她。沛王忙于学业,来的时间少了,你女儿不开心。瞧这言不由衷,还永远陪阿爹,说出去谁信呀。”
    武康乐出声,有缺心眼的娘,闺女受委屈啦。闹闹哭的更凶,开始发泄不满:“闹闹不想活了,阿母和姨娘,早就不疼我了。自从秀儿回家,她们只对她好...”
    气氛陡然尴尬,哭声戛然而止,水仙急跑过来,小声安慰闹闹。武康浑然不觉,扶着闺女肩膀,做着鬼脸怪笑:“别胡说八道,我们最疼你了,秀儿回家也...你说什么?”
    豁然站起身,见后院门口,站个小身影。身子瘦弱单薄,稚嫩苍白的脸,布满冷漠憔悴。紧紧咬着嘴唇,双手抱着木盒,双眼暗淡无光,直直盯着这边。
    这是我的二丫,大脑很快空白,就觉天旋地转。望着消瘦身影,心脏猛的抽搐。她出现这里,意味着什么,真不敢想象。突然眼前发黑,一口气没上来,瞬间失去意识。
    平郎冲过来,紧紧抱住他,赵声猛掐人中。小晴失声尖叫,扯嗓门大喊:“都愣着做啥,快去请郎中,快去拿水啊。康郎你醒醒,不要吓我啊,快去通知皇后...”
    院子里乱成团,小晴泪如雨下,闹闹失声痛哭,水仙不停安抚。二丫纹丝不动,抱着那个盒子,无视众人忙碌。盯着父亲的脸,静静站在那边,没有任何表情。
    武康很快苏醒,甩开身体束缚,猛的坐在地上。望着前方女儿,喉头不断蠕动,嘴唇开始哆嗦。左手捂着心脏,右手紧紧握拳,额头崩出青筋,眼泪簌簌滑落。
    小晴抱着胳膊,很快泣不成声:“去年三月初八,新城公主骤疾,薨逝在长安县,通轨坊南园里。去年五月十五,以皇后之礼节,陪葬于昭陵。圣人悲痛欲绝,把二丫送过来,让你尽心照顾。”
    木然的转过头,望着小晴的脸,嘴里喃喃自语,她才三十岁啊。小晴泪如泉涌,紧紧抱住他:“不关夫君的事,是韦正矩造孽。他已得到惩罚,圣人诏其自杀,流放整个韦家。不关你的事,你不要自责...”
    武康颤抖更甚,缓缓挣脱怀抱,抬头仰头天空。此刻终于明白,许敬宗和刘伯英,还有家里的人,为何那种表情。在他们看来,失去元姊和新城,双重打击之下,我会受不了的。
    不知过多久,武康爬起来,失魂落魄,苦笑出声:“历史无法改变,该来的不会缺席,我就是个小丑。这就是报应啊,我的报应来了,它已经来了...”
    再次甩开亲卫,就像疯子似的,撒腿跑向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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