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走一路逛,裴祐想起得买些纸,便进了一家书铺,姜婉进去才发现这书铺似乎就是当初她卖话本的那一家,想走已经来不及了,只好装作挑书的模样,背对着柜台。

    裴祐见姜婉在挑书,便也没有打扰他,让伙计给他拿些纸,等待的时候他看到了旁边的话本,突然就被其中一本的名字吸引了,忍不住上前拿起看了看,书封上写的是《寡妇与书生》,旁边还有两行小字:据真实事件所编写;一生一世一双人。

    裴祐的心跳陡然加快,看了姜婉一眼,见她并未注意自己,便将这话本翻开,刚入眼的便是他所熟悉的情节。他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口水,拿着话本回到柜台前,推到正在包扎纸张的伙计面前,绷着声音轻声道:“一起包了。”

    伙计也不觉得奇怪,将话本往纸上一放,正要继续包扎,却见裴祐伸手,把话本塞进了宣纸里头。伙计一愣,随即也没多问,继续捆纸。他觉得这书生也太害臊了些,不过是个话本,又不是春宫,用得着紧张成这模样么?

    等裴祐买好东西走到姜婉身边,她才故意侧着身子没给那伙计正脸,小声对裴祐道:“都买好了?”

    “嗯。”裴祐低低应了一声。

    “那咱们走吧。”姜婉便迫不及待地说。

    两个都心里有鬼的人便双双离开了这家书铺。

    等离开书铺,二人便恢复正常,继续逛着街。中午一起吃了面,看东西买得差不多了,便启程回村子。

    逛了一天,姜婉和裴祐都觉得累,说话的兴致便不怎么高,只时不时搭两句话。可姜婉却十分喜欢这样的相处,只是安静地走在一块儿,就让她觉得幸福。她甚至希望,时间能永远地停留在这一刻,他与她并肩而行,就像现代普通的情侣一般,而她心中是对他将来高中回来娶她的期待和喜悦。一切的不确定和不安,这一刻都不去多想。

    到山下村,姜婉先走一步,让裴祐稍微等上一会儿再回来。回到自己家,她跟家人说一声自己安然回来了,便拿了笤帚到院子门口假意打扫。没一会儿,裴祐也回来了,见姜婉在院子门口清扫,知道她是在等自己,便忍不住自家院子门口驻留片刻,远远地对姜婉笑。

    姜婉见他安然到达,四下张望确认无人看到之后,便对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快进去。裴祐犹豫了会儿,走近院子门,片刻之后却又走了出来,一眼望见姜婉还在自家院子门口看着他的方向。见他去而复返,姜婉只觉得好笑,又对他挥挥手,这次自己先回了院子里去。裴祐呆站了会儿,随后也回去了。

    裴祐是元月十六这天走的,村里不少人都来送行了。里正徐广海还向裴祐保证,一定会好好照料他娘和妹妹,让他安心去考试。裴祐在人群中搜寻到了姜婉,隔着那么多人对她笑了笑,这才又一次跟他娘和妹妹告别,启程上路。

    裴祐走后第二天,徐春英便病倒了。因为徐广海起初对裴祐承诺过会照料好徐春英,便热心地过来帮忙,但所谓的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不过就是同村人了。因此在来看了徐春英几天后,徐广海便不常来了,他见徐凤姑是徐春英家的邻居,又时常来照料徐春英,便叮嘱她多照顾徐春英,之后便很少再过来。

    徐春英的病来势汹汹。上了年纪的人最经不起摔,她先前摔倒过后,其实身体便不怎么好了。这么多年她独自抚养一儿一女长大,身子早亏空得厉害,先前为了裴祐,她一直撑着,他一走,她这心里一松,便立刻倒下了。

    徐凤姑为人热心,来照料徐春英自然毫无怨言。姜婉曾经答应过裴祐要照顾好他娘和妹妹,因此也常跟徐凤姑一起来。徐凤姑刚开始还不想委屈了姜婉,但见姜婉毫无怨言,似乎挺乐意的,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徐春英倒下之后,姜婉跟她单独相处的时间也多了起来,不过徐春英不太爱说话,大多数时候都不会跟姜婉说什么。姜婉也不在意,尽心尽力地照料她,就像是照顾自己的亲娘一样。

    徐凤姑请了钱大夫来给徐春英看病,吃了不少药下去,徐春英的身子却一直不见起色,徐凤姑脸上便带了愁容,有时候在家里也跟姜婉说些担忧的话。姜婉心里也很着急徐春英的病,面对她娘时却只能以宽慰为主。

    有一天,姜婉照料着徐春英,原本沉默的徐春英突然哑声问道:“婉婉,你可恨我?”

    这是徐春英第一次叫姜婉“婉婉”,从前她一直叫姜婉“姜婉”,似乎在用这样生硬的叫法拉开两人的距离。姜婉想,或许是这段日子的照料,让徐春英软化了心肠,这才换了称呼。

    姜婉忙走到徐春英床前坐下,轻声笑道:“婶子,您说什么呢?我怎么会恨你?”

    徐春英沉默了会儿,一向冷硬的面庞这会儿似乎也软化了些:“你与祐儿两情相悦,我却是个恶毒的婆婆,设了重重阻碍不肯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你果真不恨我?”

    姜婉垂下视线,这似乎是徐春英第一次这么跟她交心,她心里有些酸涩,直言道:“婶子,我不恨你的。你是裴祐的娘,总会为他考虑一切,我有那样不好的名声,你怕他受到伤害,因此不愿意我们在一起……我都懂的。”

    徐春英沉默良久,叹息了一声:“婉婉,你确实是个很好的姑娘。”

    姜婉摇摇头,低声道:“婶子,我也是个很自私的人。既然我懂你的担忧,为了不让你烦心,我本该不同裴祐来往的……可我却没有。我喜欢他,我想跟他在一起。克夫之事根本是莫须有的,先前的,真的只是巧合而已……”

    徐春英再次沉默,好一会儿她才道:“婉婉,我有件事要央求你,请你一定要应我。”

    姜婉见徐春英模样认真,知道她要说的事怕很紧要,便也真诚地说道:“婶子你说,能做到的,我一定不会推脱。”

    徐春英笑了笑:“我求你的事并不难。”她顿了顿,浑浊的双眼似乎正看着姜婉,“待我死后,不要告诉祐儿,等他考完再说。”

    ☆、第49章 5.30

    姜婉微微一怔,忙道:“婶子,你不要这样说,你的病会好起来的,你不会死的……”

    徐春英苦涩道:“若可以,我也不想死,我还想看着祐儿高中的那一天……可我的身子自个儿知道。如今我是一日不如一日,不知何时便会撒手西去了啊。”

    姜婉红着眼眶道:“婶子,我再去找找大夫,肯定有医术高的大夫能治好你的!”

    徐春英道:“大夫是治病不治命,我这身子亏空得厉害,还能坚持到这会儿已是不易,我也不会奢求太多。婉婉,人各有命,你莫太强求……应了婶子,可好?”

    徐春英的声音十分苍老,平稳的语调里满是岁月浸润的沧桑,姜婉听得心酸不已,忍不住有些哽咽。她确实不恨徐春英的,虽说徐春英不让她和裴祐在一起她也会觉得难过,可她能理解徐春英,而且除了不肯松口她和裴祐的事,平日里徐春英对她还算客气的了。此刻见徐春英那行将就木的苍老模样,她只觉得难过,甚至连过去对徐春英的些许怨怼都一并烟消云散了。

    或许徐春英这回真的撑不下去了吧……而在死之前,徐春英最惦记的人还是她的儿子。就像是在现代,万一家中有考生,高考前夕家里若有丧事发生,必定是要瞒着孩子的,为人家长的,总希望孩子能不受影响应对人生中这极为重要的,甚至可以说是改变一生的考试。所以,姜婉很能理解徐春英最后会提这样的要求。古代的科举比现代的高考还难,又是三年才一次,错过一次便要等那么久,而裴祐上一个三年已经因为徐春英而白白等待了,这次她定不愿又因为她而导致裴祐没能参加科举。

    然而,姜婉发现自己无法轻易应下这事。这个时代,百善孝为先,而裴祐又是个极为孝顺之人,虽说他为了她与他娘抗争,但毕竟没有超过太大限度,他还是希望他娘能接受她的。她很清楚,若她此刻隐瞒下此事,得知自己的娘在他考试期间去世,下葬,而他却没能赶回来,他必定痛不欲生,几乎可以肯定会迁怒到她身上。她不想那样,她宁愿裴祐这次考不上科举,也不想他恨自己。

    “婶子,裴祐他最重孝道,若无法见你最后一面,他必定要伤心的。”姜婉低声道。

    徐春英道:“这最后一面见与不见又有何差别?我总归要死的,我不想他还要因为我而耽误三年。”

    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摸索着握住了姜婉的,粗糙的掌心是如砂纸般的触感。

    “婉婉,算我求你了。你便帮我瞒下来吧,这是我死前最后一个心愿!”徐春英说着,突然咳嗽起来。

    姜婉忙替她顺气,又拿了水喂她喝下,好一会儿徐春英才缓过气来,再开口时已经有气无力:“婉婉,你就那么狠心,竟不肯帮我最后一次?”

    姜婉被逼得没办法,只得说道:“婶子……我若帮了你,裴祐他必定会恨我。”

    徐春英道:“这你无需担心,我说,你来写字,我会在信中说明一切。你若应了我,无论他这回是否高中,我都同意他娶你为妻。”

    姜婉咬着牙,却不敢轻易应下。她所祈求的事就在眼前,只要她应下,徐春英便会松口同意她和裴祐的亲事。可那时候徐春英也死了啊,她如今应下真的能改变什么吗?裴祐会恨她的……

    而且,若徐春英真的要死了,姜婉也希望裴祐还能见到他娘最后一面,最后再在她床前尽孝。否则,他必定要悔恨终生的。

    “婶子,我真的不能应你……”姜婉道,“我不愿见到裴祐因此而悔恨一生。”

    徐春英双眼对着姜婉的方向,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却又好像饱含了她这一生的风霜:“婉婉,我这将死之人的最后心愿,你竟也不肯应下么?”

    姜婉沉默,这事她是真的不能应。

    徐春英见她不说话,半晌突然说道:“婉婉,你若不应,我便让里正替我传话,祐儿这一辈子都不得娶你!”

    姜婉心中一颤,她知道徐春英做得出来,她也知道,一旦裴祐得知了徐春英死前留下的遗言,不管他多痛苦,多喜欢她,也一定会遵照他娘的话,那她和他这辈子都没有可能了。

    不能娶她,还是恨她?

    这道二选一的题,对姜婉来说太困难了,她哪一个都不想选择。可如果非要选,她或许还是会选择第一个吧。她宁愿让裴祐因他娘的遗愿而不能娶她,也不愿意他恨她。因为前者,他至少还是喜欢着她的。

    “婶子,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应你。”姜婉低声道,相反,她还应该立刻让人传信去京城,让裴祐尽快回来,如此他还能赶上他娘的最后时日。

    徐春英一直觉得姜婉为了嫁给裴祐会做出不少妥协,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说了那样的威胁姜婉都不为所动。

    她突然哽咽着说道:“婉婉,婶子知道你是个好姑娘,你不愿意祐儿伤心难过。可你也要为祐儿的前程着想啊!我这辈子没别的指望,就想着他高中……婉婉,你就应了我吧,婶子给你跪下了!”

    徐春英挣扎着要从床上下去,被姜婉死死拦住:“婶子,婶子,你不要这样,婶子……”

    徐春英没什么力气,很快便被姜婉抱住,她哭求道:“婉婉,婶子求你,婶子求你了啊!”

    姜婉听得心酸不已,眼泪汹涌而出,抱着徐春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太清楚了,徐春英这般恳求下去,她会心软的,她如今的眼泪,是为她将来被裴祐所恨而提前流的。

    姜婉没应,徐春英便不听,边哭边求姜婉,终于,姜婉顶不住了,哭着说道:“婶子,我……我应了……我帮你瞒着,我帮你瞒着他……”

    得了姜婉的应承,徐春英面上总算渐渐止了哭泣。她如今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哭了这样一场,若不是憋着一口气,怕早就虚脱了。如今姜婉应了,她也没力气再多说什么,被姜婉扶着躺回床上,断断续续地说:“婉婉……婶子……婶子晓得你是个好姑娘……”

    姜婉却只是哭,半点停不下来。她知道她不该应的,可这种时候她又能如何呢?眼睁睁地看着徐春英在她面前哭死过去?

    徐春英累极,很快便昏睡了过去,姜婉擦干眼泪,为徐春英掖好被角,出门去叫裴玉莲过来替一下,她先回了自己家。

    姜婉哭得双眼红肿,因此特意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回了屋子,没让她爹娘发现。

    后来徐凤姑去照料徐春英,姜婉也就没再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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