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香居”后院的书房里,吴员外听着下人的禀报,面如锅底。

    强压着怒气听完,吴外员厉声道:“不过一件小事,怎么弄到这步田地?韩练多年为我家卖酒,一向谨慎,也敢帮着外人陷害我家?”

    站着的下人小声道:“小员外看上了韩家的小娘子,想纳回府里为妾。不合逼得急了一些,惹得韩练恼了,才跟杜举人家里合伙,不从我们酒楼赊酒了。”

    吴员外不由皱起眉头:“这就是韩练的不是了。他家小娘子入了我们家里,自然绫罗绸缎,好酒好肉养着,怎么就不愿意?一个穷人家的女孩儿,又不是金枝玉叶,恁地矫情!”

    想了一会,吴员外摆了摆手:“这些且不去说它,我且问你,杜家到底有没有私自酿酒?”

    下人苦着脸道:“员外,杜家对此事小心得很。他们是在住处外面搭了个棚子,围得严严实实,专门在棚子里制酒,外人哪里得知?现在杜家的老虔婆没日没夜在棚子那里守着,想看一看也无处下手。”

    “如此说来,杜家是不是私自酿酒,此事并不能够确定?”吴员外沉吟了一会。“此事就有些棘手了。如果杜家真是从酒糟中滤残酒,二郎便脱不了诬告的嫌疑。”

    “员外,也不能如此说。杜家出来的酒小的尝过,与其他的酒风味都不同,极是有力气。再是好酒的人,一两碗也烂醉如泥。而且酒味极烈,断不是从酒糟里滤出来的。若是滤出来的残酒,酒味便应当与‘姚家正店’相差不多,尝起来却完全不同。”

    “哎呀,不管怎么说,此事有些难办。如果杜家真有什么妙法,不是私酿,二郎此番罪过不小。这样吧,你这便出门,到州城里走一遭,去何家一趟。此番来的苏通判,是景佑元年进士,与我那位表兄何官人是同年。他们同年总有些情分在,不至于太过难看。”

    下人叉手应诺,转身去了。

    所谓大户,当然不只是有钱,怎么都有几个像样的亲戚。许州的附廓县是长社县,吴员外便有一家表亲在那里。那家表亲争气,景佑元年的时候,有一个吴员外的堂表兄何中立,侥幸考中进士,恰巧与要来的许州通判苏舜钦是同年。苏舜钦是恩荫出仕,当官多年之后考中的进士,现在当到了通判。何中立起点要低一些,现在京城做集贤校理,是馆阁官员。

    馆阁育才之地,进了那里便进入了升官的快车道,前途无量。有前途,再加上同年,苏舜钦怎么也要卖何中立面子。此次千错万错,不至于罚得太过。吴外员想来,罚上一些钱,训斥一番,事情也就过去了。当然,如果杜家真地私自酿酒,那又是另一回事,自己的儿子还要有赏呢。

    苏舜钦的手书到临颖县,大家各怀心思,一夜无话。

    临颖离州城不过五六十里,第二天一早,便就有公差来报,午时之前,苏通判到城外。

    史县令颤巍巍地穿好官服,收拾整齐了,私毫不敢马虎,招呼一应官吏,准备出城迎接。

    魏押司这种积年老吏,已经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知道通判此次前来,很可能要收拾史县令。只是史县令自到任之后,万事不管,跟手下的关系并不怎样,并没有人告诉他。

    县衙里的气氛便有些微妙。几个老吏暗自偷笑,一起看史县令的笑话。只县令自己却毫无觉察,认认真真地准备,一心要在上官面前留个好印象。

    苏舜钦虽然是恩荫出仕,后来却高中进士,最瞧不起的就是史县令这种人。胸中无半分才学,纯靠着资历,朝廷念他辛苦,赏他个官做。做了官又不勤理政事,只是混日子。

    太阳还没有到中天,苏舜钦带着一干人等便就到了城外。

    史县令老眼昏花,身边的人指着,才看清缓缓行来的苏舜钦几个官员。见苏通判三十多岁年纪,精神饱满,颔下一缕黑髯,骑在马上极是威风,史县令叹道:“通判才三十出头,便做到如此高官。我已是风烛残年,才只得一个县令,倒要在这里迎他一个少年。富贵在天,此言倒真是不虚。”

    带着县里一众官吏,只县令迎上前去。

    苏舜钦下了马,与众人见了礼,又有耆老、行会行首一应人等,前来献了礼物,才一起进城。

    杜循跟在人群后面,看了看身上崭新的衣衫,叹了口气。佛要金装,人要衣装,此言不虚。从开封府回来的路上,他衣衫褴褛,跟个乞丐似的。穿州过县的时候,也想过找官员讨些路费,不想看门的看了自己,便就早早轰了出来。此次去州城,特意穿了一件新衣,果然一递名刺便就见了知州和通判。

    一州之内的乡贡进士并没有多少,按照惯例,知州通判等官员上任,都会前去拜见。梅询新到许州不久,本就是接见杜循这些人的时候。两人见面,杜循先说了自己京城落第之后回乡的艰难,最后沦落为糟民,让梅询也嗟叹不已。最后才说起家里用酒糟制酒,境况稍有好转,便就有乡里大户捣乱。

    最后,杜循说起吴克久带着陈节级去抓人的清晨,韩家脚店的月娘正在那里施粥,引起了梅询的兴趣。详细问起,知道酒确实是从酒糟里制出来,月娘生怕断了糟民的衣食,才按着收酒糟的数量,定下每日施粥,引得梅询赞叹。怎么制酒,到底能够赚多少钱,梅询根本就不关心。到了他这个地位,对于金钱已经没有多少概念,随便一篇祭文、墓志铭之类的都能换来数百贯,一点小钱怎么会放在眼里。令梅询感兴趣的,是这两户制酒的人家,在赚钱的时候不忘了穷人衣食,竟然会去施粥。

    详细问过杜家制酒委实不犯酒禁,最多不过打了擦边球之后,梅询便就找来苏舜钦,让他去一趟临颖。这次的犯酒禁的案子事小,史县令尸位素餐才是问题。案情如此清楚,史县令竟然不闻不问,让梅询非常恼火。以杜家和韩家这几天卖酒的数量,真犯了酒禁就是重罪,县里无权审理,要第一时间报到州里来。结果事情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拖着,州里没有消息,县里也不处理,简直是荒唐。

    苏舜钦不同,对读书人的事情敏感,听说乡贡进士在县里被如此欺负,已是火冒三丈。当今正是天下劝学,引导民众读书的时候,一个乡里的大户就敢如此欺举人,那还了得。

    杜循到许州的当日,州里便以犯禁的酒数量太多,案情重大为由,派通判苏舜钦前来彻查。只是跟苏舜钦一起回来的,还有本县举人杜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进了县城,苏舜钦自由一众官吏迎去县衙接风,杜循则悄悄离开,回了家里。

    午后的太阳照在身上暖烘烘的,使人不觉懒洋洋。杜循到家门前,就见到妻子坐在棚子前,一个人在那里打盹。棚子围得严严实实的,一点也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到了跟前,杜循叫醒妻子,问道:“我走的这两日,可有人前来查看?”

    妻子摇头:“可也见怪,县里并没有人来。只是今天清晨,有两个人在那边探头探脑,一看就不是好路数。我怕他们前来作怪,一直守在这里。”

    听了这话,杜循不由皱起眉头。

    正常来说,人都抓了,县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前来查看杜家制酒的方法,到底犯不犯禁,怎么会没有人来呢?原来吴克久在县里嚣张惯了,根本没有按照正常程序报官,而是直接找了陈节级,就那么去抓人了。他认定了杜家私自酿酒,竟然也不来搜寻证据,也不问别人,事情便就这么不明不白。

    杜循心中暗道侥幸。如果在县里打官司,不管怎么说,制酒的办法就瞒不住人。现在州里来人又不同,知州和通判对这法子没有丝毫兴趣,只要知道不是私酿即可。

    从酒糟中制酒的方法是自己家业再兴的关键,杜循比杜中宵还小心,生怕被人学了去。

    进了棚子,见一应的制酒器具都在,杜循长出了一口气。

    向妻子述说了自己此次进州城的经过,杜循道:“尽管放宽心,此次我与州里通判一起回来,通判对我甚是看顾。想来最迟明天,大郎就会放回来了。我们依然制酒,先重兴家业再说。”

    妻子问道:“官人,听人说大郎被吴家的小员外打了数十杖,甚是凄惨。若是我们没犯酒禁,吴家小员外岂不是犯了王法?会不会收监?”

    杜循皱着眉头,出了一会神,无奈道:“按照国法,那小畜牲自该收监。只是,他们大户人家,有许多路子跟官府里的人说得上话,谁又知道最后会如何呢?我们县看着吧。”

    听了这话,妻子便有些着急:“那大郎岂不是被白打了?!”

    杜循叹口气:“这种事情说不清楚。大郎不会白挨打,但吴家的小员外受什么刑,就要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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