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案几上厚厚的卷宗,司理参军郑朋默默坐着,好一会才抬头道:“理得差不多了,抓吗?”

    杜中宵正襟危坐,微微点了点头:“抓吧——”

    通判刘几轻敲着桌子,沉吟良久,才重重点头:“州衙公吏暂且不问,消息不得透露。至于永城县的一应犯人,不管公吏编户,只要涉案——抓!”

    顾知县听了,身子一振:“把衙门里的人抓了,谁来做事?”

    刘几沉声道:“周围几县,每县调几个人来,暂且当差。过了这两三个月,自有处分!”

    顾知县和程县尉对视一眼,微微摇头,叹了口气。这一个“抓”字出口,永城县衙就要瘫痪上些日子,说起来容易,他们这几个县官可有得忙了。

    郑朋从案几上拿起几纸公文,交予站在下面的一个公吏,道:“时孔目,按照名单抓人!你在司理院多年,事务精熟,不用我再交待了。”

    时孔目叉手应诺,上前接了名单,小心收好。

    刘几把案几上的一张纸,轻轻推到杜中宵的面前,向他点了点头。

    杜中宵提笔在手,签名画押,取出身上的节度使印,小心翼翼地在上面盖印。

    刘几拿起军令又看了一遍,才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对寨主何昆道:“何寨主,你带巡检兵马,随着时孔目到县里拿人。记住,一切由时孔目做主,有敢抗命者,格杀勿论!”

    何昆叉手唱诺,上前接了军令,一样小心收好,把手中的兜鍪戴在头上。

    刘几有知州韩亿的完全授权,这几个人在这里坐着,不只是抓人的手续齐备,就连动用巡检寨兵马的权限也充足。何昆的巡检寨不只是管永城县,辖区还包括附近几县,顾知县没有带兵马监押衔,没有刘几和杜中宵在,他是调动不了巡检寨兵马的。

    宋人说起知州,经常用的一句话是上马管军,下马管民,军政民政大权一把抓。这句话的意思不是知州以文官统军,而是知州身兼两职,正式官称是知军州事。军指军政,州指民政,从职务到机构设置都有制度保证,实际是以中央官员的身份到地方代行以前节度使兼观察使的职权。正是渊源于节度使,宋朝知州的权限极大,军事、行政、司法等地方事务,几乎无所不统。上一级路的转运使、安抚使和提点刑狱等职,都只有某一项权限,下一级的县同样在军权和司法权限上受到极大限制。惟有知州一职,辖区内事无巨细,几乎全都归其管辖。朝廷收的州权,最重要的其实是财政权。

    州衙门中,都厅或者说使院代表的是节度使等使职,而州院则代表民政权。动用巡检寨兵马,需由杜中宵以推官身份代行掌书记之职,盖节度使印,这是通判刘几也不能越俎代庖的。没有这个印,军令上就只能加一个“权”字,回去依然要把手续补齐。当然,即使盖了印,没有刘几签署,也没有效力,何昆不会执行。这是属于知州和通判的核准权,除了签判赵抃在紧急情况下暂代,其他人不行。

    不管是知州还是通判,还是杜中宵,其实官告上有一长串官职。散官、阶官代表地位俸禄,还有一些早已废弃了的军事和行政系统的职务,依然在官告上。那些官职平时没有用处,但特殊情况,比如现在这样,刘几把节度使印带来,杜中宵便就临时扮演节度使的幕职推官,签发军令。

    与杜中宵前世相比,这是不同的官场习惯。他前世,一个官员临时负责某项工作,会专门下个文件甚至成立个临时机构,这时会使用某个官职,有的甚至是来自非常久远的历史。如节度使的行军司马,这个时候大多都是散官,用于安置被贬的官员。但一旦特旨本职视事,就把前朝的制度拾了起来。

    杜中宵很新鲜,小心翼翼地把自己保管的节度使印收了起来。他一个选人小官,竟然能够保管晚唐五代威风无比的节度使大印,着实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

    时孔目和何昆两人唱诺离开,程县尉在位子上屁股挪了挪,终究没有站起来。此次连他手下的都头都牵连进去,县衙里几乎没有可用之兵,实在轮不到他带兵抓人。

    刘几就当没看见程县尉的举动,淡淡地道:“乡间狡民,勾结滑吏,恃财生事,不过小事耳。纷纷扰扰数月,州县不得安宁,诸位也都辛苦了。军令已出,单等擒获众贼,或流或斩,案牍之事,交之老吏即可。听闻杜推官自到这里,用家中秘法,酿酒数十坛,轻易不肯示人。又有小妓擅古琴,善奏古今之名曲,难得一闻。左右无事,推官,不如取你家中佳酿,佳人抚琴,搏一醉如何?”

    看刘几看着自己,杜中宵怔了一下,急忙起身道:“不瞒通判,我确实酿了些酒,不过不是藏着不示人,而是那酒需陈酿之后才香醇,过早饮了有害。现在已经入冬,酒酿得熟了,正要众位品鉴。”

    刘几站起身来,口中连连道好,当先向后院行去。

    杜中宵并不习惯这种大事临头,饮酒高歌的名士风范,众人都站起身来,才跟上刘几。

    看刘几步伐沉稳,丝毫不受刚才安排大事的影响,杜中宵心中有些佩服。他不是没有这个定力,而是没有这种习惯。事到临头,便就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处理事情上,不会在其他事务上分心。

    到了后边自己的小院,杜中宵急忙命柴信带着随从布置筵席,准备帷帐。他的住处狭窄,屋内是没有地方招待这么多人的。此时已经是冬天,外边天寒地冻,便依此时习惯,准备搭个大帐篷。冬天大户人家最喜欢这样做,前宰相寇准便就喜欢长夜饮,帷帐围起来,点起大烛,不分昼夜。

    刘几摆手道:“不要设帷帐了,此时天寒,放两盆炭火就好。看着四方景色最好下酒,躲在帷帐里便如胡人一般,有什么意思?”

    杜中宵称是,命柴信带人准备火盆。又悄悄吩咐他,弄个涮羊肉的锅上来,再上自己酿的好酒。

    分宾主落座,刘几看着旁边已经枯萎的几株菊花,叹了口气:“不知不觉已经入冬,今岁州里诸事繁杂,竟然连个赏菊的日子都没有。刘宾客《陋室铭》言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我们游宦之人,不知什么时候有那个福气。”

    众人听了,一起摇头叹气。这些日子,大家着实累得有些惨了。

    杜中宵看着那凋零的菊花,一时心中有感,不自觉地就吟出了前世学的诗:“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说完,摇着头到屋里催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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