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端上来,刘几微微一笑,随手把一盘肉片放在自己的面前,装肉的大盆推了推。杜中宵看见,才猛然想起,今天作客的这几个人并不都是天天能吃起肉的。他是用自己前世的习惯想问题,今天在座的都是州县实权官员,收入自然不成问题,只有吃得好不好,哪里有饱不饱的问题。刘几这一个动作,才让杜中宵认识到自己错得厉害。

    这个年代的县级官员,除非是像顾知县这种京官,不然只能当前世的乡镇干部看待。他们的生活水准,放到杜中宵前世的困难时期,家里的孩子多一些,吃不上肉不是很正常吗?那个年代也是一样。就像不能想当然地以为什么时候羊肉都会比猪肉贵,也不要想当然地用自己前世的生活习惯来套这个时代。这个年月没有双职工,每一个官员要养一大家子,吃不起肉简直太正常了。

    想到这里,杜中宵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自己还是被常识所误,对很多事情认识不清,连带对时代的认识也会出现偏差。前世是工业社会,自然而然很多认识就打上了那个时代的烙印,甚至都忘记了农业社会应该是个什么样子了。仔细想了想,虽然此时外有强敌,与党项的战事刚刚缓和,但社会整体上还算安定。真要用自己前世作比,大概就是刚建国不久的时候的消费水平。

    依着杜中宵前世的想法,州县实权官员,哪怕俸禄低一点,手中大权在握,随便抠一点出来,日子也一样过得富得流油。现在醒悟过来,才知道远不那是那么回事。自己前世,经济不好的年月,有多少下层的官员可以靠着贪污,天天大鱼大肉?除了少数几个职位,还真做不到。

    这个年代的官员当然没有前世那个时期官员的觉悟,但也绝不是为官必贪,越是底层,贪污的官员比例越是不大。原因很简单,不在于官员的个人操守,而是他们缺少贪污的渠道。

    宋朝对地方的收权,最重要的就是财政权,没钱你贪什么?县里面连公使钱都没有,收上来的几乎全都账目清楚,要交到州里去的。把这笔钱凑齐都难,哪里还有多余的让你来贪?

    看着程县尉拿着一大块羊肉在那里啃,杜中宵开动脑筋,想想他有哪些可能来钱的渠道。想过来想过去,只有在告状刑狱上作文章。可惜,下面的公吏勾结起来,把这笔钱已经吞掉了,渣都不剩给这位县尉。哪怕程县尉知道,也一点办法都没有,难怪收拾马蒙一伙他这么起劲。至于想着地方大户孝敬,那就更是做梦。依着宋朝的制度,地方的势力人家,要么是马蒙这种黑白勾结,一手遮天,根本就不怕县里官员的。要么就是老实巴交,依着正常施政就被坑得倾家荡产的,哪个有钱给你?

    悄悄把柴信叫过来,低声让他把剩下的羊肉打包,一会悄悄给程县尉带回去。做官做到这个份上也不容易,外面看着威风八面,结果家里酒肉都不常有。也难怪范仲淹不只一次提到过,此时官员的待遇太低,一让他主持朝政,便想方设法提高官员待遇。范仲淹登第名次不高,出仕为司理参军,是真正从最底层做起来的,而且出身贫寒,最清楚这些底层官员的难处。

    农业社会,跟自己前世的工业社会是不同的。杜中宵心里默念几次,再次提醒自己。很多他前世看来理所应当的事情,在这个时代行不通。特别是基层没有财政权,完全是两个世界。

    等程县尉一大块肉吃完,杜中宵举杯道:“过了今日,把与马蒙沆瀣一气的人抓起来,我们便为地方除了一大害。此獠一除,地方上当能清静一段岁月。来,且饮一杯!”

    众人饮了酒,郑朋叹了一口气,不无感慨地道:“过了今年,来年二月我便任满,惟愿把这一件案子做得漂亮,换个富庶地方为官。前些日子,范、韩二位相公主事,官员升迁有新章程,也不知道到底是祸是福。惯例我该远任,奈何家母年老,若是到两广川峡,老人家哪里走得动?”

    刘几微微一笑:“司理安心,只要本案料理明白,知州相公岂会对你坐视不理?不要说到富庶地方为官,一封荐书,升为京官也是寻常。”

    郑朋眼睛一亮,急忙举杯:“谢通判吉言!”

    说完,一饮而尽。

    新人新规矩,范仲淹提出来的改革措施,反应到吏治上面,最重要的表现就是提升了对官员的道德要求。不只是科举,官员的升降也一样,强调保荐的作用。官员任满,有大臣保荐便升,无则展期。亳州的知州是韩亿,带资政殿大学士的重臣,这种制度下他的意见比以前重要多了。

    提起这些改革措施,杜中宵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高标准,严要求,从理论上讲,范仲淹的想法当然没错。若当官的人人都是正人君子,他们所引荐的也当然是君子,何愁天下不治?只是这种事情想想可以,现实中根本没有可行性,杜中宵的印象中历史就没有证明过这一点。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真君子伪君子,谁有火眼金睛能看清楚?此时开始的君子小人党争,在政治上实在有开历史倒车的嫌疑。

    把这些事想明白了,杜中宵不再在这上面纠缠,不再乱想,一样与郑朋喝了一杯。

    又饮几杯酒,杜中宵才道:“通判,扬州王签判来的公文里面,提了一个柴节级,是州院里的一个虞侯。前些日子把他调来巡检寨听用,为防走漏风声,一直没有动他。此次收网,把与马蒙有关的一应人等全部收押,是不是也审一审他?”

    刘几摇头:“不急,此事暂且当作不知,让他做本职之事即可。郑司理,你找几个绝对信得过的吏人,与这个柴节级一起,看他行事,一一都记下来。等到事毕,看审出了哪些事情,再突然拿下,就在巡检寨里用重刑!这个柴节级到底犯了哪些案子,做了哪些事情,一件不漏,全都问出来!”

    郑朋吃了一惊,急忙问道:“为何要如此处置此人?不知通判——”

    刘几道:“依扬州王签判公文,那里犯案的宋四公,便是由此人介绍给马蒙的。可我们一直查到现在,所有的案子都没有出现过此人。哼,我是不信这样一个人没犯过事,那么,就只能是手段高明。他是州衙里的老吏,知道的事情是别人不能比的。回到州衙,此人必定有同党,想再查明白就难了。既然已经把他调到了这里,那就不要放过了。——司理,你掌刑狱多年,让人开口总有办法。一个积年老吏,又一直在州院和司理院,什么没有见过?你要多费些心了。”

    郑朋拱手称是。他算是个老猎人了,想不到这次遇到了个老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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