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黄河曲折之处,有一处渡口,名为九良津。几十年前这里曾短暂地设过榷场,与黄河对岸的蕃部通商。后来沿边设禁地,人户内迁,这处渡口便就废了。

    杜中宵选的第一处屯垦地,便在渡口附近。这里地势平坦,黄河淤泥深厚,土质肥沃,是开垦农田的好地方。渡过黄河,对面山里煤炭广布,有很多露天煤矿,可以用作燃料。

    程文礼与杜中宵站在黄河岸边,看着平缓流过的黄河,赞叹道:“大河在这里依山而行,在东岸留出这么一大片平地,真是天赐。这一片河滩不下千顷,若是开垦出来,火山军从此粮草无虞。”

    大江大河在北半球,大多会向西摆,不断切割西岸。所以南北流向的大河,多会在河的东岸冲刷出平地,东西流向的,平地则多在南岸。这一带黄土深厚,黄河从山里出来,地势土层巧合之下,先折向西流,遇到石山,又转向南,冲出这一大片河滩,确实难得。

    杜中宵看着周围,对程文礼道:“这里我大致查看过,南至军城,北至董家寨,全部开垦出来可安置近万人户。只是现在全为荒草,开垦不易。前些日子我已命人从保德军购置钢铁,打造铁器,这几日应该到了。有了铁器,开地可事倍功半。”

    程文礼有些犹豫:“这里地近边关,蕃人众多,打造铁器,只怕——”

    杜中宵摇了摇头:“怕些什么,这四近军兵众多,哪个身上没把钢刀防身?一点农具,没必要瞻前顾后。再者说了,契丹向来产好铁,也不靠我们。”

    宋和契丹都禁止铁器出口,更多是出于限制对方武器制造的目的,两国都能自给。真正缺铁的是党项,他们以前还能从契丹买铁,两国交恶,他们没了铁器来源。

    两人带着随从沿河岸而行,查看地形。这一带的黄河东岸多是河滩,有大量沼泽,对岸则紧靠着山脚。渡口之所以设在九良津,是因对面有一片平地,且水流平缓,刚好渡船往来。

    十三郎和陈勤两人带了兵士,在河面上来回撑着渡船,不断试探水势。船工是从董家寨那里征调来的,在黄河里跑了一辈子船,熟悉附近水情。

    站在河边的大柳树下,看着渡船慢慢靠岸,杜中宵对老船工道:“老丈,渡口设在这里可还好?”

    老船工道:“回官人,这里本就是古渡口,自然合适。只是数十年不用,怕水道变迁,会出现意外而已,不得不再查探一番。依小老儿看,这边的渡口还是设在原址,对岸要略作些变动。”

    杜中宵点了点头,黄河的泥沙沉积多,几十年水下情况就会不一样,变一变不足为奇。由于沿边设禁地,不许伐木,这一带的黄河泥沙不多,并不混浊,水情变化并不剧烈。

    十三郎扶着船工到了岸上,到了柳树下,向杜中宵和程文礼行礼。

    杜中宵看着面前的黄河,问道:“这一带的黄河宽阔,水流也不急,不知能否行船。”

    老船工摇摇头:“依小的所知,从董家寨到府州,行船无碍。其他河段,险滩又多,水流又急,行船便就不容易了。倒是有盗伐大木的木排,有时会沿河而下。”

    “可惜。”杜中宵摇了摇头。现在最方便的交通还是水运,河道不能行船,物资进出不便。

    十三郎上前,对杜中宵道:“官人,这一带水洼遍布,里面大鱼不少。若是张网捕捞,倒是不愁没有肉吃。此地禁耕多年,草地里獐儿、兔儿也多,真是个好地方。”

    杜中宵笑道:“你只管专心做活,少得了吃的吗!”

    说完,与程文礼转身向马,向下游而去。

    野味与鲜鱼,在物资富足的地方是好东西,现在诸物贫乏,就是另一回事了。在这里做活的,不管是军是民,大多都有些营养贫乏,换句话说就是肚子缺油水,那些野物对他们吸引力不大。他们最喜爱的是重油重盐的食物,一大碗漂着油花的面,在他们眼里比野味好吃多了。

    在这一带开荒是今年火山军最重要的事情,杜中宵下了本钱,把储存的粮食调来不少,特别是存起来用作马料的黄豆,几乎全部调拨过来。不远处正在建榨油坊和豆腐坊,那才是填肚子的好东西。

    沿着河边行了几里路,便就到了大本营,征集来的人分作几处,建设各种设施。

    正在指挥族人修理大木的香布,远远看见杜中宵,急忙上来行礼。

    杜中宵翻身下马,对香布道:“你到这里也有些日子了,可还过得惯?”

    香布连连点头:“过得惯,过得惯!这里吃的住的,比以前好了不知多少。跟随我来的族人,个个心怀感激,定然不报答官人恩德。”

    到一边的交椅坐下,杜中宵道:“前些日子你带族人来归,献了五十余匹马。我说话算数,凡中格的皆按每匹二十贯算钱给你,不中格的,一一折算。不过现在衙门乏钱,不能给你现钱,过些日子你到军城去,从军资库里支领茶盐等物,必然不会亏待。”

    香布连连道谢。对于山民来说,茶盐是重要的物资,不过现在已经出山,又跟从前不同了。

    转身看了看身后,杜中宵指着一片连绵的低山丘陵道:“那一带地势高旷,水草丰美,衙门已经定了作为牧场。你从族人中挑选几位身体强壮、聪明伶俐的,去找陈勤,以后安排放牧。其余人户,便就编入营田务,分村分户,各自耕种田地。河谷这里地势较低,又有河水灌溉,等到秋天种植小麦。我已派人去晋州,收买上好麦种,专等土地开垦出来,便就下种。”

    香布满脸堆笑:“我们山里人,还没见过麦子长得什么样子呢,只知面食好吃。若是我们这里也能种麦,以后天天有面吃,岂不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河东路地势太高,冬季太冷,北部的大部分地区都不能种麦,特别是冬小麦,仅有少部分地区可以种植。火山军的这片平地在群山之中,地势较低,是难得可以种麦的地区。小麦的产量未必比粟高,但因为是越冬作物,夏季可以种一季杂粮调节,便显得弥足珍贵。当然,面粉的口感强过杂粮,对人们的吸引力就更大了。杜中宵急着开垦荒地,也是因为白面在这一带非常珍贵,是高级食物。

    看看太阳已经西斜,督工的吏人敲着锣,吩咐收工吃饭。虽然做重活,因为条件所限,这里的人还是一日两餐。早餐吃得早,及时上工,晚饭也吃得早,吃完恰好太阳下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延续数千年的作息节奏,这里也不例外。

    填饱这么多人的肚子,面食杜中宵是管不起的,只有粟和黍。首领和技术人员吃黍,一般人员则吃粟,虽然条件简陋,等级还是分得清楚。

    香布从自己住处摸出藏起来的粗瓷大碗,拿了一个小木勺,排在几个吏人身后打饭。作为首领,他跟在这里督工的吏人一样待遇,吃的是软糯的黄米饭,有一大勺肉汤,三根萝卜条。饭食简陋,但跟他以前的生活比起来,不知道好了多少。没多少日子,面色都红润起来。

    到了跟前,打饭的吏人见是香布,笑道:“你这个蛮子最是能吃,多给你一些。”

    香布连连道谢,看着自己的粗瓷大碗盛满黄米饭,不由咽了口口水。盛了米饭,到旁边,另一个吏人舀了一大碗肉汤,里面杂七杂八掺着些蔬菜,浇到香布大碗里的米饭上。

    最后领了自己的三根咸萝卜条,香布回到住处帐篷外,坐在一根倒在地上的大木上,使劲闻了一下道:“真香!”便埋头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这一带牛羊不缺,价钱不贵,聚集在这里的近千人,每日要杀几只羊。羊肉供给官员,多余的旁边酒店里卖掉,羊骨及各种下水则用来煮汤,里面加收入集来的羊油。香布这些人的肉汤里,实际上是没有肉的,在里面放了各种蔬菜。也没有讲究,做饭的弄到了什么菜便就回进去。香布这些督工吏人,肉汤里还零星有几片羊肝和羊碎肉,普通做工的人那是一片肉都没有的。

    不要小看了这一碗肉汤,有了它,省了许多粮食。做重体力活的人,饭菜里少了油,饭量便就会大上许多。有了肉汤里的那些油星,干活就有了力气。

    杜中宵坐在树下,看着周围热火朝天的景象,仿佛回到了自己初为官在永城建营田务的情景。两年之后,希望这里也能兴旺发达,如同永城营田务一样欣欣向荣。

    可惜这里不是中原,物产匮乏,杜中宵手里缺钱得厉害。永城临汴河,随便做点生意就来钱,这里偏僻荒凉,实在没有赚钱的手段,一切必须精打细算。现在的启动资金,是杜中宵动了军资库的储蓄,必须尽快收获,把这个窟窿填上。火山军小有小的好处,没有通判,幕职官只有一个程文礼,一切都是杜中宵说了算,少了掣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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