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中宵和苏颂站在院子里,看铁匠打制农具。从最常见的铁锨、镢头,到镰刀、斧子,诸般日常使用的工具,都可以由这些乡间铁匠自制。用的是价廉的熟铁,品质不一,好多收集来的朽坏的旧器物,混在一起打制成铁器。铁器制成之后,最后一个火炉,把生铁烧化了淋口。

    这个时代铁器已经普及,但好铁难得,价格昂贵,用来打制农具不太现实,营田务也用不起。而不使用大量铁器,不管是种工还是做工程,效率会低很多。

    烂铁的一个特点,就是无法进行后续的淬火热处理。生铁太硬,脆而易蹦易断,熟铁太软,不能使用。补救的办法,就是刃口淋生铁。这样做有两个好处,一是提高刃口的含碳量,磨损之后,可以进行淬火磨利。再一个淋上的生铁坚硬,既耐用,又越磨越利,特别适合农具。

    在永城的时候,杜中宵曾经推广过这种做法,经过多年实践,技术已经成熟。

    被杜中宵选为模范村庄的五个营,有一个大的铁匠铺子,到了农忙和做工程的时候,铺子里的一部分铁匠会分到各营,打制和修理农具。这里,就是分到孙指挥这一营的铁匠工作的地方。

    最近修路,是营田务组织的第一个大工程,杜中宵和苏颂巡视各地,了解治下的情况。

    正在院子里一片忙碌的时候,秦副指挥使进来,犹豫了一会,才到杜中宵身前叉手道:“运判,指挥使又在外面跟人争吵,还是庞都头的那个村子。听报的人说,庞都头已经带人停工,僵在那里。”

    杜中宵道:“已经吵了几日了,怎么没完没了!其他村都修得好好的,偏就是这个村子难缠!等到别的路段修好,卡在那个村子,到时不要怪我扣你们的钱粮!”

    秦副指挥使无奈地道:“那个村子分的路段,有一片大的水泽,且生有不少大柳树,确实比其他路段难修。一样出力做工,一样吃饭,他们自然不愿意。”

    杜中宵道:“让百姓出力,是按工来算的,本朝历来如此。分到你们营的路段,哪里有水,哪里有树,哪里有山石,衙门前面都算过,已经折进了里程,你们一样照着分到各村就是。哪个村子分到的地段不好修,里程便短,有什么好争执的!”

    秦副指挥使面色难看,嗫嚅道:“运判,本营分路段是按里程算的,并没折算——”

    杜中宵转头好奇地看着秦副指挥使:“你们不按衙门的规矩,自己做一套,也由着你们。衙门本来只是建议你们那样做,并没有强令。不过,不按衙门定的来,应当做得更快更好才是,说明你们有更好的办法吗。现在进度反而落后于其他各营,可就说不过去了。”

    秦副指挥使叹了口气:“不瞒运判,我们并不是不想按衙门定的来,而是实在做不来。以前我等在河边拉纤,大字不识,哪里会算修路要动多少土石,费多少工——”

    杜中宵淡淡地道:“不会就学,一时学不会就去请人帮着做!你们强要按着自己的办法来,就要承担后果!我不管你们怎么样,时限到了,路卡在你们这里,我处罚你们两位指挥使!”

    秦副指挥使一时无语,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

    杜中宵前天就到了,也曾出去巡过两次,但只是看,从没有插手各村事务。孙指挥和庞都头吵了好几天,秦副指挥使向杜中宵报了几次,杜中宵一直不闻不问。这种态度,也是庞都头底气十足,吵得越来越激烈的原因。指挥使做事不公,怪得谁来?

    在秦副指挥使看来,事情解决很简单。杜中宵带了不少人,随便派两个出去,帮着把用工粗略算一算,重新分配给各村就解决矛盾了。自己几次来报,暗示了几次,杜中宵偏偏就是不如做。甚至秦副指挥使有时候觉得,杜中宵就是故意要看他们麻烦,到时候好处罚。

    站了一会,见杜中宵丝毫没有帮着解决争端的意思,秦副指挥使只好叹口气,转身离去。

    苏颂走上前,低声道:“下面官员争吵,朝廷脸面无光。左右无事,不如我过去看一看,帮着他们重新分配一下,各村公平,也没这么多争端了。”

    杜中宵道:“这一次是我们刚好在这里,可以帮他们,以后呢?管着十个村子,这种日常争端不知道有多少,我们能管几次?这次是修路,过几天还有挖渠,以后还有放水浇地,管得过来吗?做到这个位子,就要学会这些事。糊弄一次,还能糊弄一辈子?”

    苏颂道:“这也怪不了两位指挥使,他们以前属下厢军拉纤,现在来种地,不会也平常。官是朝廷封的,总不能不做。”

    杜中宵摇了摇头:“朝廷封官,也没让他们做一辈子。一月以前,我就命各指挥使和都头,自觉得管不了属下村庄,及时报营田务衙门,另外安排职事。官阶不变,俸禄不变。结果呢?只有一个都头两个副都头自愿改了职事,现在青台镇做得好好的。哼,剩下的这些,自觉这个官做着简单,而且管着这么多地,这么多人户,好大威风,好大油水,就是不肯走!他们既然不走,就要把事情做事好好的!”

    苏颂叹了口气,心中觉得杜中宵过于急了,实在有些不妥。

    急吗?当然急。带着两万人户到唐州来营田,是做榜样摸索经验的。几个月后,陆陆续续还会有更多的人来,营田范围还要扩展到其他州军。杜中宵选这个五个营做模范村庄,就是要摸索出经验来,形成制度,以后推广到其他地方去。到冬天天下州县都会编条例,由朝廷统一汇集成册,营田务也不例外。有了制度约束,后面的事情就会顺利许多。

    以前的印象,凡是古代社会都是人治,凡事由当官的说了算,实际远不是如此。以现在来论,中书有中书条例,枢密院有枢密院条例,三司有三司条例,一州一县还有自己的条例,朝廷汇总称之为州县条例,实际上就是地方法规。手下一堆官员大字不识,营田务怎么编自己的条例。

    军营里面,文书之类的工作是由吏人负责的,长官只要会签字画押就行了。朝廷对官员的定位,是能带兵打仗。甚至有的一路之帅,都大字不识。便如后世大名鼎鼎的杨延昭,杨家将的传奇人物,据说就不识字。后果就是手中不少权力交给亲信吏人,当然也少不了被他们坑。

    现在地方,难道还要给村长里长配吏人伺候着?那样营田务的很多工作都推行不下去。既然工作由吏人来做,为什么不直接让吏人管?干吗要叠床架屋呢?随着一切走上正轨,基层官员要大量撤换,这是不得不做的事。杜中宵想让这些人自己离开,把官位让出来,乡保之类的职位吏人化。可偏偏就有不少营都两级的官员,舍不得手中的权力,不肯离开,杜中宵怎么可能帮他们和稀泥。

    上级怎么夺下级的权?直接用事权财权硬压,搞得剑拔弩张,这样做太低级了,对自己也不利。最简单的做法,是让更下一级把人赶走。这是权术,杜中宵不喜欢用,现在却不得不用。

    庞都头信心起来,发展到跟上司硬抗,本就是杜中宵希望看到的。自己人在这里,不说话就是一种态度。孙指挥使和秦副指挥使这些人,做不了这份职事,拿不了这份钱粮,赶紧走了好换人。

    用中下层官员把上层官员架空夺权,是太宗时候控制禁军兵权的手段,即所谓的上下相制。几十年过去,禁军的军官升迁,低到指挥使这种基层军官,都是皇帝本人直接决定的。大宋皇权控制军权,并不是靠枢密院和三衙,而是直接控制军官。这种模式,有些类似于后世某位用校长身份掌军权,从基层军官起,就是由最高统治者直接提拔,一直保留有沟通渠道。

    进士是天子门生,其实只是名义上,真正的天子门生是禁军的各级军官。他们被选入禁军,再逐级挑选,到上四军,到诸班直,最后围绕在皇帝身边。最后引对演武,被挑选出来做基层军官,派到外面带兵打仗。如果立了军功,有皇帝本人做他们的后盾,升迁飞速。大宋最高级别的统军大将,就是这么两类人,一是外戚和武将世家勋贵,二是从小兵被皇帝选出来,亲手一步一步提起来的。

    这种做法对军队的危害很大,会直接侵蚀军队的战斗力,典型的就是胜者不赏,败者不罚,赏罚不均。前线军令不行,见功就抢,有难就退,前线帅臣指挥不易。

    杜中宵熟悉的两个人,张岊是地方出身,靠着勇武军功而升,现在做到钤辖。狄青与他类似,西北军功实际比不过张岊,现在已是一路帅臣,估摸着快要做到枢密使了。王凯则位于两人之间,出身将门勋贵,但由地方系统升起来,做到管军大将。

    狄青是后来证明了能打的,还有一大堆跟他类似不能打的呢。

    杜中宵对上下相制的危害一清二楚,他也不想用这种办法来治理营田务,只是现在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罢了。所以现在庞都头和孙指挥使闹矛盾,杜中宵不吭声,压着不许指挥使迫害都头,就是要让更基层的官员争取公平,把不称职的官员逼走。他当然不能直接参与进去,更加不能出面支持庞都头。那就犯了拉拢基层军官控制中层军官的毛病,成了夺权而不是为了队伍建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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