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丞相去世后,相府的权利就一分为三。
    一分在宫里,一分在中都护府,一分在尚书台。
    宫里和中都护府继承了相府的大部分权力,尚书台喝了点汤。
    没办法,虽然尚书令是丞相生前推荐的,但却是天子任命的。
    而中都护又正好兼平尚书事。
    一旦宫里和中都护府达成一致意见,尚书台就很难做出反对意见。
    不过幸好,作为尚书令的蒋琬,是一个老实人,从不喜欢争权。
    当年他默默地在后方支持丞相的北伐。
    现在似乎也打算维持现状,默默地支持春秋鼎盛的天子与年富力壮的中都护联手一统天下,三兴汉室。
    蒋琬如此识趣,宫里和冯都护自然也会投桃报李。
    平日里除非是事关重大,否则基本不会插手尚书台处理的日常政事。
    像这一次,事情就比较重大。
    虽说现在大汉的军事由中都护府决定,政务归尚书台处理。
    但在很多时候,两者是相互交织的。
    特别大军出征,还需要仰仗尚书台调拨粮草。
    这种情况下,就体现出平尚书事的重要性了。
    若是不平尚书事,尚书台就能从后勤上把中都护府钳制住。
    而有了平尚书事这个权利,中都护就可以参与到尚书台的决策中,没人敢轻视他的意见。
    冯中都护这一次入宫见了小胖子,说完正事后,寒喧了几句就告辞,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有太多逗留。
    不过在出了未央宫前殿之后,冯中都护并没有直接出宫,而是折而向西。
    大汉的中央官署,就在未央宫前殿的西边。
    众多中央官署里面,最重要的,无疑正是尚书台。
    兼平尚书事的冯都护,可以自由进出尚书台,他没有让人提前通报,径自就向着蒋琬的值房而去。
    蒋琬的值房大开着,时不时地有尚书郎送过来公文之类。
    看到冯都护过来,正欲欲行礼。
    冯都护摆了摆手,示意不要喧哗。
    尚书郎会意,皆是微微低头示意。
    开国一代,对一个国家的影响力是巨大的,同时也在有意无意地塑造了这个国家的风格。
    先帝与丞相,同样也深深地影响着季汉。
    先帝虽说乃是帝胃之后,但自小孤寒,为兴复汉室奔波数十载,非自重身份之辈。
    故而礼尚轻简,不尚繁文缛节。
    当年为平原国相时,即便是郡中平民,先帝亦可与之同席而坐,同簋而食。
    丞相就更不必说,屡有重才而轻礼之举。
    比如庞统与蒋琬,此二者,皆曾因为失礼而被先帝责怪。
    但丞相都曾替他们在先帝面前辩护过。
    虽然先帝与丞相已然不在,但大汉中央官署,仍保留着他们的遗风。
    冯都护让别人不要多礼,别人就理所当然地点头示意一下走开了。
    蒋琬的值房里,传来朗朗的阅读公文之声。
    若是不明内情的人,还道这是蒋琬处理公务时的怪癖。
    但事实上,这是费祎在给蒋琬朗读公文。
    冯都护步入门中,但见蒋琬坐在正中,而两边各坐有一人。
    左边之人乃是费祎,而右边之人乃是董允。
    他们一人捧公文而诵,一人执笔而待。
    蒋琬听完后,或与两人低声商议一阵,或直接说出自己的决定。
    两人若是有别的意见,也可以提出。
    待三人达成一致意见,董允便写下决议。
    费祎的身边,还放有一桉,专门放置送过来的公文。
    三人初时没有注意到冯都护进来,只道是尚书郎又送来公文。
    直至冯都护站在他们面前好一会,他们才发觉有些不对劲。
    “中都护?”
    看到三人皆欲起身,冯都护连忙上前,按住蒋琬的胳膊:
    “蒋公身子不便,就莫要多礼了。”
    然后又转头对费祎和董允说道:
    “坐,皆坐。”
    费祎和董允仍是站起来,施了一礼。
    看到冯都护在蒋琬身边坐下,他们这才重新落座。
    蒋琬的脸上,已经开始出现了点点的老人斑。
    虽然不是很多,但却显示着这位老人,已经开始步入了衰老。
    让冯都护有些感慨:
    “想起当年,蒋公从锦城去越巂看我,何等儒雅风流,没想到这一眨眼,就快要十年了……”
    桉上还放着冯都护特意让人给蒋琬做的老花镜。
    但蒋琬似乎越来越少用到它。
    因为他不但老了,而且体弱多病,这也是让费祎和董允过来帮忙处理公务的原因之一。
    而另一个原因,自然就是因为丞相病逝前的遗言。
    从目前看来,丞相的遗言,给大汉中枢的正常运转与平稳交替,提供了相当重要的保障。
    很明显,蒋琬之后,大伙都默认费祎和董允是尚书令的接班人。
    此时的费祎和董允,一个是尚书仆射兼侍中(前尚书仆射李福已经去世),一个是尚书丞兼侍中。
    蒋琬听到冯都护的话,看向冯都护的目光,有些欣慰,同时又有些缅怀:
    “是啊,这一晃,就十年了。想当年,中都护还是年少郎君,如今却已是大汉的中流砥柱,实是让人感慨。”
    冯都护连忙摆手:
    “蒋公过誉了,永实不敢当中流砥柱之语。不过说起年少时啊,虽说过轻狂,但也真让人怀念啊!”
    蒋琬闻言,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眼中尽是笑意:
    “谁年少时不轻狂呢?老夫还差点因为不屑理县中之事而被先帝加罪呢!”
    “蒋公这个话倒也是,想想丞相在时,也曾罚过我不少次……”
    话未说完,两人皆是哈哈笑出声来。
    “蒋公,这些日子,令公子可曾写信回来报平安?”
    蒋琬的公子蒋斌,被冯都护举荐为河东太守。
    这本是件好事,没想到才过一年有余,魏延就在河东调兵遣将。
    而如今,大汉与魏国在河东上党的边境线上剑拔弩张,形势紧张。
    这让冯都护有些不太好意思,感觉是故意坑了蒋公这位大媒人。
    毕竟自己的两位夫人,可都是他做的媒。
    “河东有大汉禁军,贼子安敢放肆?再说了,犬子又不用亲自上阵,有何不平安?”
    相比于冯都护蒋琬却是安之若素,甚至有些不以为意。
    不知是看透了人世间事,还是对这些年屡战屡胜的大汉将士怀着强大的信心。
    他看向冯都护,眼中闪着老年人特有的智慧:
    “倒是中都护,除了上朝,这些日子少有进宫,此番入宫,不会就是想要与老夫说些闲话吧?”
    “蒋公慧眼!”
    冯都护拱了拱手,“其实我是刚从陛下那边过来。”
    “哦?”蒋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甚好。”
    皇家与冯府的儿女亲事,身为大汉重臣之一,蒋琬自然也略有耳闻。
    如今看来,冯都护亲自入宫,事情就算是没有解决,也已经是有了缓和。
    甚好,甚好!
    陛下是个仁厚天子,再加上大汉对臣子一向宽厚。
    更别说中都护这些年来屡立大功。
    三兴汉室的希望越来越大,蒋琬自是不希望在这个关键时刻,君臣闹了不和。
    损了天子名声,又寒了功臣之心。
    说得再自私一些,天子若是能容得下中都护如此行事,那么自然就更能容得下其他臣子。
    甚好,甚好啊……
    “蒋公不好奇我此次进宫是为了何事?”
    “中都护与陛下之间的事,吾等怕是不好置喙吧?”
    蒋琬说这个话,还把一旁一直默默听着的费祎董允两人包括了进去。
    费祎董允知道,这是蒋公在给自己提示将来如何与这位中都护相处。
    或者说,是在暗示如何在宫中与中都护府之间维持尚书台相对独立的运作。
    “嗳,此言差矣!”冯都护摆了摆手,“此次我进宫,实是有一桩大事,后面需得蒋公帮忙才是。”
    “中都护但讲便是,只要是国家大事,老夫岂有不尽心配合之理?”
    “蒋公大义!”冯都护竖起大拇指,然后说道,“前日吴国那边派了密使过来,欲请吾领军出武关,配合他们在南边的行动。”
    “哦?!”
    这个事情,蒋琬确实没有听到风声,可见宫里对此事确实是严加保密。
    “前些日子还说吴人在荆州与江淮与魏贼打得如火如荼,这个时候吴人派密使过来,莫不成是战事有变?”
    “荆州还是老样子,不过江淮太远了,就算传过来,至少也是一个月前的消息了。”
    冯都护摇头,“但不管如何,吴人这一次派密使过来,想让我亲自领军,其事恐不小。”
    蒋琬点头:“中都护所言甚是!那依中都护之意,当如何?”
    “陛下与吾皆有意答应吴人的请求,顺便攻取下魏贼的草桥关,此事若成,也算是彻底打通了武关道。”
    蒋琬捋了捋胡须,算是明白冯都护的来意:
    “军阵上的事情,吾自认不如中都护多矣!既然是陛下与中都护皆有意如此,那么中都护此次过来,可是为了粮草之事?”
    冯都护闻言,大笑道:
    “与蒋公说话,就是痛快!”
    “却不知中都护何时出征?所领将士几何?”
    “两到三万吧,时间自然是越早越好。”冯都护看向蒋琬,“时间有些紧迫,蒋公来得及准备吗?”
    这也是他亲自过来告知蒋琬的原因。
    明明东边已经有了一场战事,现在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又打算在东南边用兵。
    再加上现在又是处于恢复新复三地生产的关键时期。
    这个事情对于大汉的大管家来说,可能确实会有些压力。
    甚至对于尚书令来说,这个事情,有些事后通知的味道。
    冯都护亲自过来告知这个事情,而不是让天子派个小黄门通知,本身就代表着对尚书令的一份尊重。
    蒋琬倒是没有在意这些细节,他听到冯都护的话,脸上稍现为难之色。
    两到三万精兵,就算是大汉军中有干粮辅之,民夫或者辅兵也要一万。
    这一算下来,粮草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沉吟了好一会,蒋琬这才缓缓地说道:
    “这几年来,府库用度甚大,若非大汉底子厚,再加上早年的积累,怕是早就用捉襟见肘。”
    冯都护知道这不是假话,更不是推拖之词。
    毕竟关中一战,胜利虽大,但所耗也是极为巨大。
    再加上战后恢复生产所用的支出,还有前两年的大旱,更是让国家府库好几次处于警戒线边缘。
    蒋琬看向冯都护,试探着说道:
    “若是调用府库最后的底子,倒也不是说不能支撑起中都护此次出征。”
    冯都护反而是皱起眉:
    “但若是当真如此的话,那万一战事拖延良久,期间大汉再出个什么意外,那怎么办?不妥,此事不妥!”
    “此时正值夏粮入库之时,若是中都护不急,倒是可以再多等一些时日。”
    冯都护摇了摇头:
    “不行,战事瞬息万变,吴人从荆州派人过来,已经算是耽搁了一个月时间,再等下去,怕是战机已失。”
    蒋琬没有再立刻说话,而是过了好一会,这才又说道:
    “除非趁着此次收夏粮的时候加税,或者暂缓停交丁口税……”
    “图一时之快,而伤朝廷长久之信,不可为也。”
    前面才跟百姓承诺了要减轻赋税,此时又是正值推行摊丁入亩的关键时期。
    这一推迟,不知会让引起多少遐想。
    就算日后再推行,那也不知要增加多少阻力。
    大汉不是魏贼,更不是吴国。
    他们可以横征暴敛,以图存片刻。
    但大汉没有必要跟他们比烂。
    相反,魏吴行之以暴,大汉行之以仁,高下自分。
    只要能成为世之灯塔,日后大汉入中原,平江南,何愁百姓不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就像现在,已经有不少人从河北逃至并州,有胡有汉,足以说明人心向背。
    蒋琬当然知道行不通,他提出这些建议,本就是让冯都护否认的。
    “增府库而不伤民之事,天下莫有如中都护者,不如中都护提个建议?”
    冯都护叹了一口气:
    “蒋公,我过来是,是问你要粮草的,你却反问我要增府库之法,合适吗?”
    蒋琬微笑:
    “能者多劳嘛,中都护有平尚书之权,尚书台的事,中都护也是要参与的。”
    冯都护噎然。
    不过他看着蒋琬的神色,心头一动:
    “蒋公莫不成已是有了决策?”
    “是有一些想法,不过还是要经过中都护同意才行。”
    “蒋公请道来。”说完这一句,他又连忙补充道,“不过若是又想让兴汉会先行垫付钱粮,怕是行不通。”
    兴汉会现在的主要精力,全部放在九原与平城。
    特别是平城。
    对于冯都护来说,宁愿放弃这一次攻取草桥关,也不能延缓平城之事。
    蒋琬摇头:“虽与兴汉会有些关系,但倒也不用兴汉会出力。”
    “哦?”
    冯都护眉头一挑。
    除了兴汉会之外,还有谁能有这么大的财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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