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不错,只三五样,酒不多,只一壶。
    没多久,菜没吃几口,酒却喝完。
    皇帝觉得不尽兴,于是又让代放舟上酒,代放舟不放心,他不是不放心皇帝的酒量,他是不放心楚剑怜,无论如何楚剑怜都是个不让人放心的人,因为他足够可怕。
    普天之下,谁能有皇帝这般胆魄胸襟?
    坐在皇帝面前的可不仅仅是一个江湖客,还是楚皇族的人,楚虽亡数百年,可那也是楚皇族的后裔,宁灭楚,对于楚剑怜来说不只是国仇还是家恨,再说了,他还是天下第一剑客。
    代放舟总觉得陛下不应该和这个楚剑怜坐的那么近,面对面,中间只隔着一张小木桌,现在看起来酒喝的不多似乎没多少危险,可万一那个家伙喝醉了酒拔剑该怎么办?他想的肤浅,楚剑怜坐在这个位置,还需要拔剑?
    代放舟甚至想着,若是那家伙真的拔剑,自己一定一定要挡在陛下面前。
    “酒呢?”
    皇帝看了代放舟一眼,代放舟吓了一跳:“酒......没了。”
    “小气。”
    皇帝笑道:“朕请楚先生喝酒,你告诉朕没有酒了?”
    代放舟:“陛下,小酌怡情,多饮伤身。”
    楚剑怜笑道:“陛下真是个了不起的人,身边皆忠义之士,他也不例外,所以我有些羡慕陛下。”
    “你应该羡慕。”
    皇帝摆手吩咐代放舟:“去拿酒。”
    代放舟无奈,只好转身去取酒,皇帝看向楚剑怜:“朕有时候都羡慕自己,朕身边的人,每一个都让朕觉得很知足,朕自豪的不是拥有天下,朕自豪的是,朕是个合格的皇帝,合格的朋友,合格的兄弟,合格的长者,朕拥有很多所以你应该羡慕朕,你也不应该羡慕朕,因为......朕,也有不合格的地方,朕不是个合格的丈夫,也不是个合格的父亲。”
    楚剑怜的眼睛微微一抬:“陛下何意?”
    皇帝身边已经没有别人,代放舟出去之后只剩下他和楚剑怜两个。
    “朕不知道你会来,但既然你来了,朕是不会轻易放你走的。”
    楚剑怜问:“陛下想让我留在你身边?”
    “不是。”
    皇帝看着空了的酒杯,像是自言自语的说道:“朕刚才说过了,朕是个合格的皇帝,是个合格的朋友,朕很少辜负人,一生奉行的,也是不辜负三个字,朕一直都在努力,朕已经做到了不辜负天下人!可终究是没能做到不辜负身边人,朕不是让你留在朕身边,朕都已经是个合格的皇帝了,还怕什么?”
    “朕怕的是,朕不合格的地方越来越不合格,朕不是个合格的父亲......所以朕想请楚先生先不要离开,暗中保护沈冷。”
    楚剑怜的脸色猛的一变:“果然?”
    皇帝微微摇头:“沈小松说不确定,可朕知道可以确定了,所以朕不想再做一个辜负了自己孩子的父亲,这些话,朕不会对朕身边任何一个人亲近的人说,可是朕可以对你说。”
    楚剑怜问:“为什么?”
    “楚先生,是君子。”
    皇帝看着楚剑怜的眼睛说道:“朕虽然与你不熟悉,可朕却知道若有人对你有所托付,你必不会辜负所托。”
    楚剑怜皱眉:“这些话,陛下也不该对我说。”
    “说了也就说了,还能如何?”
    皇帝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朕是皇帝,可是朕却有太多的话不能说,太多的事不能做,百姓们也许不会理解,皇帝也会有憋屈的事?皇帝也会有烦恼?”
    皇帝听到门外代放舟的脚步声,笑了笑:“若楚先生答应了朕,那就与朕再同饮一杯。”
    代放舟撩开帘子进门,把酒壶放在桌子上:“陛下,酒来了,陛下......”
    “知道了知道了。”
    皇帝笑着说道:“你且出去候着,朕和楚先生还有话说。”
    代放舟俯身退出房间,皇帝给楚剑怜倒了一杯酒,又把自己的酒杯满上,他端起酒杯示意:“楚先生?”
    楚剑怜看着面前这杯酒,没动。
    “为什么你不认他?”
    楚剑怜忽然问了一句。
    “世上有很多坎坷,没有人可以真的平平淡淡一生,世上也有很多烦恼,没有人可以一直一帆风顺,这些我都知道,他小时候孤苦怪不得陛下,我理解,陛下现在不认他,我不理解,不该给的给,是不公平,该给的不给,也是不公平。”
    皇帝看了楚剑怜一眼:“如果朕认了他,又废了太子呢?”
    楚剑怜脸色大变,猛的站了起来:“陛下你到底在想什么。”
    皇帝放下酒杯,手放在桌子上,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朕是不会让太子即位的,朕了解自己的儿子,他心里不干净,一个不干净的人不配成为大宁的皇帝,可若是朕废了太子又认了沈冷,你觉得,大宁会不会乱?朕终究做不到那么自私.......”
    楚剑怜感觉心里翻江倒海一样,他没有想到这次来见皇帝居然能听到这些话,皇帝说的没错,这样的话他绝对不会对身边任何一个亲近之臣说起,哪怕就是皇帝深信不疑的老院长,禁军大将军,皇帝都不能对他们倾诉,他们是臣,这是不能逆改的事,他们永远都是臣。
    普天之下,大宁只内,还有一个人不是宁臣的,便是楚剑怜。
    可偏偏就是这个不认为自己是宁人的人,皇帝觉得他可信,因为楚剑怜是个一诺千金的君子。
    “陛下之前的话不该对我说,刚才的话更不该对我说,陛下难道没有想过,以我和茶儿之间的师徒关系,难道我知道了会不站在沈冷那边?”
    “你们都会选择沈冷,沈冷不会选择自己。”
    皇帝看着楚剑怜的眼睛:“哪怕现在朕明明白白的告诉沈冷他就是朕的儿子,他也不会去争,朕担心的,从来都不是沈冷啊......”
    楚剑怜沉默。
    皇帝说的没错,沈冷就不是那样的性子。
    “所以朕才想让楚先生保护他,他没有害人之心,可会有人想害他,不仅仅是大宁的敌人,大宁之内也有人想害他,朕有一个奢求......若是楚先生愿意的话,朕想请楚先生保护沈冷一直到最后,朕将来死了都不是结束,所以楚先生现在还没有喝着杯酒,可以再考虑一下。”
    皇帝死了自然会有新君,新君不是太子,不是沈冷,就只能是二皇子李长烨。
    可是皇帝担心的不仅仅是太子,还有二皇子?
    楚剑怜皱眉沉思,如果这样说的话,之前听闻皇帝让沈冷和二皇子多亲近,甚至做了二皇子的师父,这就是在为沈冷铺后路,现在的亲近,是为了将来的不疏远。
    “好。”
    楚剑怜端起酒杯:“我答应陛下。”
    他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皇帝笑起来,举杯示意,然后也一饮而尽。
    楚剑怜看着皇帝那双疲惫之中带着欣慰的眼睛:“陛下,如果你不想让太子即位,为何给他可以即位的错觉?”
    这样的话,也就楚剑怜敢问出来。
    这样的话题,皇帝也就会和楚剑怜聊一聊,因为他不是宁臣,他是个真真正正的外人,有些话和外人说似乎更没有压力,好在还只是个外人。
    “朕给了他太子之位,让他在内阁学习,朕还让他在朕北征之际留守长安以做监国,朕还给了他莫大的权利......朕是想看看他到底会不会因为朕给的这些而迷失心性。”
    皇帝吐出一口气:“朕错了,朕不该赌,朕和他母亲之间的事不该牵扯到他,一开始错的也不是他。”
    楚剑怜身后拿起酒壶给皇帝倒了一杯:“陛下说的没错,若不想给,不如最初就不给,陛下这样试探,反而会逼着他走向不该走的路。”
    皇帝苦笑。
    “所以朕不是个合格的父亲。”
    皇帝再次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朕的话也就这么多了,不能再说了。”
    皇帝摇头笑了笑:“朕怕离不开你。”
    这话说的有些突兀,若是代放舟听到的话一定不会理解,换做别人也许谁都不会理解,可是楚剑怜理解,皇帝身边实在是没有一个可以肆无忌惮说说心里话的人,那些大宁的忠臣都不行,唯有楚剑怜行,普天之下楚剑怜是最特殊的那个,也是唯一一个。
    皇帝不能有这样的朋友,绝对不能有。
    所以皇帝才会说他怕自己离不开,他怕的离不开不是离不开楚剑怜,是怕离不开与人倾诉这样的事。
    皇帝给楚剑怜满酒:“楚先生说三杯就醉,原来是骗朕的。”
    楚剑怜道:“陛下的话,早就把我的酒意吓没了。”
    他也苦笑。
    早知道就不该来,如果不来,他就不会听到这些话,如果没有听到这些话,他就不会发现皇帝是个如此真实如此有血有肉的人,不发现这些,他就不会觉得皇帝其实是一个可以做朋友的人。
    楚剑怜看着面前的皇帝,当世最孤独的人,忽然觉得可笑。
    这可笑在于,原来楚剑怜认为自己才是当世最孤独的人......谁又能想到坐拥天下的皇帝才是。
    皇帝有许多可以做兄弟的人,那些战场上与他曾并肩作战的人都可以是皇帝的兄弟,可这兄弟之情并不纯粹,皇帝就是皇帝,臣子就是臣子。
    所以皇帝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每一个平民百姓都有的皇帝没有,如果有,楚剑怜最合适不过。
    “以后还是少见吧。”
    楚剑怜起身,拜了拜:“多谢陛下请我喝酒。”
    皇帝嗯了一声,眼睛有些朦胧:“你说的对,以后还是少见吧。”
    楚剑怜走出屋门,到了院子里的时候听到皇帝略带着酒意的声音。
    “代放舟,自己记住,回长安后罚你三个月的俸银,酒里掺了那么多水,你是怕朕请不起客人喝酒?该罚!”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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