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仪和如意是要回幼学馆里去的,就此同众人道别。

    如意听见背后议论纷纷——多是因徐仪不去而感到失望的声音。徐仪隐隐是馆内少年们的领袖,但近来却不大应约。偏偏他生性圆转周全、滴水不漏,众人都猜度不到缘故,难免有些烦恼。

    如意也感到十分在意——钟山之行简直就是投徐仪之所好、前几日他才同她说起来,打算趁着秋意渐浓、凛冬未至的季节,去钟山住几日。谁知伙伴来邀,他却拒绝了。

    她斟酌着,终于还是问道,“表哥不去钟山,是因为张贲的缘故吗?”

    徐仪倒是惊讶了片刻——如意虽年幼,然但待人说话极有分寸,几乎不曾过问过他的私心、私意。他一度分辨不清她究竟是不曾注意到,还是压根就不关心。但原来她竟是都看在眼里吗?

    他便道,“是。毕竟你我都知道三公主的身份,自然就不难推断出他的出身。”

    如意疑惑道,“他的出身有什么问题吗?”

    徐仪哑然片刻,忽而意识到——如意毕竟年幼,母亲徐妃也并不是喜好蜚短流长之人,她自然是不知道当年往事。

    徐仪知道,却一时不知该怎么对她说。就他看来,张华还真未必是冒充,而世家的反应也着实激烈到可笑和不体面的地步——争执最白热化的时候,彭城张氏本家因无人出面表态,竟也被攻击了。简直不但要替人管家,管不成还要掀人屋瓦。

    不过,难得如意问了,他只想知无不言、言无不诚。

    便大致将当年往事一说,道,“至今士林提起此事,依旧当作一件丑行,视张氏如秽垢。若张贲的出身被识破,后果可想而知。故而我便干脆置身事外,既免去他的忧虑,也能省掉许多故作不知的麻烦。”

    如意沉默了许久,才道,“原来还有这样的原委。”

    她对张贲本没什么恶感,可此刻却忽就觉得他可气可厌起来。她心知这并不是张贲的错,也知道谁都不愿只因为生而如此就被众人轻薄、排挤。可连自己的出身都要隐瞒、都不敢承认,如何算是顶天立地的活着?也就不要怪罪旁人瞧不起他了。

    徐仪见她心情不快,却十分疑惑,便笑问道,“怎么恼火起来了?”

    如意便道,“我只恼他不敢承认。”

    徐仪却多少能明白,“畏惧悠悠之口吧……”他不由就笑着宽慰如意,“不过是一些趋利避害的小心思罢了,甚至都算不得奸恶,你又何必替他气恼?”

    如意想了一会儿,觉着徐仪说的确实很有道理。张贲的心思毕竟有常理可循,而在幼学馆中,远比这荒谬之事多了去的。她偏偏气恼张贲,岂不是避重就轻?

    她把玩着手中草蝈蝈儿,心里到底还是有些不舒服。却依旧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假期归来,不几日大考的位次也就排列出来了。

    和平日小考不同,大考过后先生们会张贴榜单,虽依旧只标明优劣,但位次上却很有讲究——国子学中博士也分两派,一派是世家出身,自然倾向于“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不但优良劣的评级上要美饰,就连真实排名也要据此而定;而另一派则比较实事求是,坚持官场规矩归官场规矩,学术净地归学术净地,门第高下难道还能排在圣人学问之前?所以必须按卷面位次来排!

    有太学和国子学前车之鉴,两派长期斗争的结果可想而知——分榜。士族子弟一榜、寒门子弟一榜。在各自的榜单里按真实名次来排位。

    既然有考核,自然也就有攀比。

    尤其寒门子弟,上进的路途极为狭窄,纵然还在幼学之年,却已经知道要在国子学中拼出前途。平日课业极为刻苦,此刻也就分外在意位次。纷纷挤上前看。

    而世家子弟横竖都有平流稳进的前途,家族自会为他们安排周全,便很有余裕。不但不在意位次,反而还要取笑着榜单前聚着的寒门子弟,姿态如群豕争食。

    如意听他们妙语如珠的取笑人,再想起徐仪对她说过的张家的事,只觉得荒谬绝伦。

    她毕竟年少,偶尔也有些不合时宜的小脾气,偏偏就要在此刻起身到榜单前头去,看一眼她压根就不在意的位次排名。

    甲榜前空得几可罗雀,就只孤零零的站着一个人——她的三姐姐,沭阳公主萧琉璃。

    一时风过。江南晚秋的晴日,阳光明得耀眼。卵石铺就的小小院落,有深绿浅黄错落交映的树荫,和白墙黑瓦素淡典雅的亭台。

    琉璃终于在榜单之末找到了自己的化名,失望而又茫然的站立了一会儿。待要转身要进屋,就这么同如意对面相逢。

    琉璃羞恼悲愤,羞恼的是自己明明用了苦功夫,竟然依旧远远排在如意之后。悲愤的是如意什么都比自己强,竟还要来羞辱自己。

    如意却只觉得讶异,心想原来她三姐姐竟十分在意名次。会在意名次,显然就有向学之心,可见自己往日也看错了她。

    她待要同琉璃说话,琉璃已生硬的移开目光,视而不见的同她擦肩而过。

    如意已习惯了她这份脾气,目光追了一会儿,心想不说话就不说话吧。转而也去看榜单。

    她位列第一。

    只不过这第一也没什么意思。

    一者,她并不在意名次——她本就是为学而学,名次对她而言才是真的没有意义。

    何况她心知徐家表哥学问更胜过她,名次排在她之后,大约只是因为表哥真的随性到连考核也不放在心上。

    她之所以走到这里,完全就是因为一时意气。

    而且这一时意气还很挑衅——此举直接打脸,很可能同窗的世家子弟已觉得她狂狷乖戾了。

    不过,纵然他们看不过她,又能如何?

    如意心想来便来了吧。

    既已看过了,那便回吧。

    她转身回殿里去,路过乙榜,恰被榜前人群挡了路。她无意间抬头,正看到乙榜榜首的名字,是张贲。

    榜前有人低声议论,“既是同族,怎么张璃在甲榜,张贲却在乙榜?”

    第二十一章

    琉璃回到殿了去,气冲冲的埋头俯在桌面上,谁都不理会。

    刘峻同她最亲善,知道她平日里赌劲奋发是为什么,自然也就知道她此刻到底在难过什么。先头同窗们取笑汲汲营营追求名次的人,他碍于情面没有上前制止反驳,此刻对于琉璃这个挚友便有种隐隐的愧疚。琉璃不理人,他便主动凑上去。

    凑上去却不知道当怎么安慰人,想了一会儿才道,“其实你的名次已经前进了许多……”

    他越说名次,琉璃便越恼火,“走开!”

    刘峻是头一次被人呵斥——还是被自己极亲近在意的人呵斥,比起恼火来,竟是先懵了一会儿,心想他不会是厌恶我了吧。

    琉璃不服气的抹了一会儿眼泪,总算振作起来,想幼时母亲敦促她读书,她总是偷懒耍滑,如今虽刻苦起来,却也不过才刻苦了几个月。而想必如意幼时就没有偷懒过。所以此刻比她善于考试,也是理所应当。故而她不算是真输,还能再来比过。

    她坐起来,待要掏书,却见刘峻竟还懵在那里,一脸茫然无措的表情。

    琉璃没料到刘峻还在,刘峻也没料到琉璃竟不哭了。两个人目光忽然就这么对上。

    片刻后琉璃别扭的别过头去,“你说我名次前进了许多——到底前进了多少!”

    刘峻的目光总算又活过来,忙道,“你以前排榜末第三,如今已经排到中游了!”

    琉璃又恼火——她以前竟还倒数过!而这个人明知她的名次,却眼看着她傲慢自得,不知有没有在心底取笑她。

    刘峻的心思却已然活泛过来,知道自己失言了,立刻便又补充,“其实你又何必在意名次,先生考的是经义章句,你擅长的却是诗词歌赋。经学重质轻文,诗赋却重文轻质,本来就极难二者兼得。”

    琉璃道,“怎么徐仪就能二者兼通?!”

    刘峻被她噎了一句。虽也疑惑她怎么竟如长辈尊者般直呼徐仪的名讳,不过琉璃所做的让他猝不及防的事实在太多了,他也无法一一深究。兼之听琉璃推重徐仪,心思忽就有些微妙。便心情复杂的说道,“天下也是有那一等钟灵毓秀的门第,偏就能养出出那一等惊才绝艳之人的……”

    他本也是优游宽裕的世家子弟,虽门第不甚显贵,但家中也是诗书鼎盛。他自幼在学问上不输什么人,足以引以为傲。此刻却忽就觉得眼前立起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不由就有些沮丧了。

    他们旁若无人的说着话。

    刘峻虽知道馆内众人的名次,然而懂得财不露白的道理,一向都不曾显摆过。这会儿却因急着安慰琉璃,不经意便吐露出来。周围少年们耳朵立刻便竖起来。

    他们都聪明敏捷,自然知道刘峻的排名是从何处得知的——意识到博士们心里竟还有一个榜单,是将世家和寒门同榜排列的,他们隐约感到羞恼的同时,也不由就在意起来。

    自己不去看是一回事,但他们自己的事自己不知道,身旁却有个人一清二楚——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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