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想了想,这才道,“那你等一下,我拿些东西给你看。”转身要进屋前,又忍不住回头叮嘱二郎,道,“你悄悄的看就好,可千万不要说出去。被人知道了还指不定怎么想我呢。”

    二郎不由大感有趣,心想——原来你也知道有些东西得隐瞒啊。心里得意,却克制住了没笑出来,只傲娇道,“先看了再说吧。”哼~二郎怎么也没想到,如意拿出来的竟是一叠谍报。

    ——也不能说是谍报。但确实是非经官方渠道传回来的前线非官方的情报,且在敌军动向上比军报还要更加清晰。

    毕竟前线军报怎么写都掌握在前线将领手中,虽说也有天子的令官,但这些令官都随军而行,他们能知道的情报也无非的军中所能知道的情报。也依旧站在当局者的角度。

    可是如意得到的这些消息,来源却更加驳杂。

    二郎一边翻阅一边忍不住问如意,“你派人去北边打探消息了?”

    如意道,“行商而已……”

    二郎忍不住讽刺,“你家行商一直这么巨细靡遗?连官府征调民夫筑城都要打探?”

    “那当然,官府征调民夫筑城背后也蕴含了许多商机。”如意理直气壮道,“‘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凑,不肖者瓦解’,你们当官的还可以靠祖上荫庇,我们经商的非有见识和才干不能致巨富。就和打仗差不多,每一次决策失误,都必然有真金白银的损失。当然要巨细靡遗的分析局面、利弊。不瞒你说,这些年我和表哥都是这么练出来,有时拿到手上的消息比这些还驳杂呢。”

    二郎:……他头一次知道,他阿姐竟把是经商当打仗来演练。

    二郎没想料到如意手下商队竟这么擅长打探、整理消息,越发觉着这些人不是寻常商人之流。

    他虽不像如意那般练了三次年的眼力,但对军政时局却比如意更敏锐,也很快便从中看出关键来。他面色也不由凝重起来——他心中原本就有些猜测,只没能证实罢了。而这信中所提到的许多事,正从侧面证明他猜测不虚。

    如意也将自己的不安缓缓分析给二郎听。二郎一边想自己的,一边听她的,一心二用,很快便将消息盘理清楚了。

    “看来是要在石门、枋头、武阳一带决战了。”他默默的想,“然而西面并州一带虎视眈眈,不知是坐看虎斗还是如何。汝南似乎也不安定。这两处恰都在大军左翼薄弱之处,汝南更是在大军侧后……”他不由就在心底暗叹一声——预言败绩的谋士历来就没有好下场。在大好局面下跑去说些令人败兴的话,也许这一次他真要好好的惹他阿爹生一回气了。

    虽这么想着,他也还是对如意道,“我会尽快给阿爹上书,但你也要知道,这次出征是阿爹一意孤行的结果。倾国之力,许胜不许败。纵然有这样那样的隐患,阿爹只怕也铁了心不会回头。我会尽量想办法规劝阿爹,但你也得想我保证,不管结果如何,你都不能再插手了。”

    如意垂眸想了一会儿——她也知道二郎这是在保护她,免得她被天子的怒火波及。虽然二郎从没明说什么,但如意依稀觉着,他们同母异父之事二郎恐怕是心知肚明的。旁人倒也罢了,若二郎也知道这些秘辛,她多少还是有些难为情的。

    最后还是点头道,“若连你也无法改变陛下的心思,我又何必非要去碰壁。只私下做些我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二郎又道,“……不过你可以去和阿娘商议——我去找阿爹,你去找阿娘,这叫泾渭分明。”

    如意噗的就被他逗笑出来,“什么泾渭分明啊!你以为这是分家呢!”

    二郎见她破阴转霁,才抿唇一笑。一时又想,“你才是想分家的那一个啊,我可从来都没想过娶亲出嫁、各自成家这么无情的事。”

    二郎和如意的思路不同。

    说真的,他并不关心民间米价如何。百姓在他心里只是一个常被一本正经拿来说事、但模糊不可知的符号——国有大事,势必就得有大花销。若因为影响到百姓过日子就要罢手,那朝廷九成的举动就都不用做了。

    二郎曾听徐茂说过一件往事,说当初还没有五胡乱华的时候,曾有个太守戍守凉州、陇上一带。因胡人强悍,他便驱逐百姓修建乌壁城防,百姓都苦不堪言,痛恨他酷烈。可许多年后,胡人肆虐屠杀汉人,百姓恰是依赖他当年修建的乌堡得以苟全性命于乱世。

    古人说“肉食者鄙”,但就二郎看来,百姓作为一个整体也是十足愚蠢且短视的,不足与之谋。

    所谓天子牧民,谁家牧人放牧还过问羊是怎么想的?身居高位者,所谋划的是整体、长久的利益。只要别折腾到秦末的地步,百姓短期的困苦不足以影响成策。若他真拿“百姓苦不堪言”来规劝天子,天子绝对不会觉着他是忧国忧民,只会以为他是没事找事、沽名钓誉来了。

    不过若他拿战局来说事,那就又是另一种情形了。

    二郎很快向天子上书,提议加强对并州的戍守,防备西魏国趁虚而入。

    ——他无意规劝天子罢兵,这不切实际。他只竭力避免北伐期间可能会导致前线失利的状况,促使战事尽快稳妥的结束罢了。

    天子居然很吃他这一套,命他当廷陈说原委和策略。

    那是天和五年二月,二皇子萧怀朔十四岁。在这次廷议上他初露头角。早先朝臣们大都只听说过他的聪颖,却都以为他也不过是太子萧怀猷一类早慧的文学之士。这一次正面交流后,才都骤然明白天子早年为何属意于他。

    这少年气度沉稳,虽少言谈,但心眼洞明。令人称异。而他言谈举止之间的果断和态度鲜明,也和太子素来的柔弱少主张迥然相异。确实比太子更有为人君的那种令人“近而生畏”的气质和洞察力。

    太子也是好的,气质学养样样都顶尖,性情也仁爱。可在眼下这种国有大事的节骨眼上,同这个弟弟一比,似乎就隐隐有些令人失望了。

    待到北边再有战报传来时,天子召集宰辅商议军务,二郎就有了一个固定的席位。

    他这才逐步将对前线局势的考量说出来,引得众人注意到一些早先有意无意的忽略掉的危机。

    确实如二郎所预料,纵然听了这么多变数和异数,天子也全然没有罢兵的想法。

    所幸有人在一旁说“危言”,提醒变数,天子对这次战事的狂热渐渐平息下来。

    而二郎所预言的那些变数也果然一样一样的都应验了。因朝中和前线各有准备,倒没有造成过于严重的后果。

    但战事也确实像如意所担忧的那般,在济水一线逐步稳定胶着下来。粮草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断的填进这个仿佛没有底的窟窿里。

    变故发生在这一年五月。

    汝南有人起兵叛乱,从后方截断了往前线运粮的通道。

    第五十章

    徐仪失约了。

    这年秋天,他并没有回到建康城。

    天和五年,这一年也许是天子继位之后最艰难的一年。

    先是年初北伐战事僵持不下,继而五月间往前线运粮的路线被截断。为了疏浚粮道,北伐大军和建康分两路紧急调集军队夹击汝南叛军,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西魏国出兵了——东魏为求得西魏出兵,答应割让虎牢关以东包括洛阳在内的大片领土。汝南郡在西魏国和叛军的夹击之下很快沦陷,通往前线的粮道被彻底切断。

    就在朝廷为究竟是否该撤兵而争论不休的情况下,北伐大军的副帅杨琰猝然染病去世,杨琰麾下大将萧正清竟擅自领兵脱逃。右路大军军心崩溃,军士丢盔卸甲,溃逃不可收拾。

    右路溃败,中路也军心浮动。大司马萧守义见颓势难以扭转,终于下令撤军。

    颓势之下的撤退历来都是一场灾难。

    在撤退的命令下达之前,军心还只是浮动不安而已。而撤退的命令一旦下达,整支部队便彻底丧失了战意和信心。

    便如被虎狼追剿的羊群。人数在此时不占任何优势,军队的规模越大,撤退时的损伤便越是凄凉赶上北方炎热多雨的盛夏时节,道路泥泞、粮草奇缺,人心思归、军心涣散。原本大军押运辎重先行,以少数精锐殿后的“撤退”很快便沦落成大奔逃。中了几次埋伏之后,大军彻底变成惊弓之鸟,丢弃辎重、仓皇四顾。在溃逃中拖出了长达几十里的散沙般的阵形。

    殿后部队很快便和大军失去了联络。

    大军出征时号称百万——实际人数当然没这么多,但算上随军的役夫,总数也有将近六十万。而最后北伐大军主帅萧守义带回来的部队,只有区区不足十万。为避免散亡在外的部队投敌,天子并未追究萧守义的战败之责,反而善加抚恤。并且传令天下,已投敌者,只要改过自新将部队带回来,便既往不咎、官复原职。随后两个月果然陆续又有将领率部队回来。

    最后总共有近二十万人回归。

    但徐仪始终都没有消息传来。

    如意全力搜访徐仪的消息,她甚至亲自去萧守义府上拜访,但得到的答复只是——大军撤退时,徐仪自请殿后。

    他虽年少,但在这场北伐中也凭勇猛和谋略崭露头角。且他是天子的准女婿,虽说官位不高但身份尊贵,他自请殿后,也令中路大军里的忠勇之士军心振奋,纷纷请命追随。故而萧守义最终还是准他之请,并调拨了两千精锐给他。

    负责殿后的是征西将军陈则安,撤退时徐仪归他调管。而前线传回的消息已经证实——陈则安降敌了。

    陈则安是一品重号将军、开国元勋,他的投敌不啻于往天子胸口捅了一刀。而北朝为了防止他出尔反尔,命他攻击、屠杀被围困了却不肯归降的将士。逃回来的北伐将士恨他有过于寇仇,这件事几乎不可能再有反转。

    所以,萧守义想说而没说出的话其实是——若徐仪不曾降敌,只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战败的残酷从来不会止于战场,喊停的权利掌握在胜利者的手里。

    这一战南朝损兵折将,早期夺下的城池尽数丢失。而北朝军队乘胜进逼。淮北大片领土沦丧,彭城沦为孤城,已势不可守。淮南重镇寿春也被围攻,徐茂拼死坚守,而朝廷无力分兵去救。

    且而自五月梅雨季后,江南大旱,这年秋天稻米近乎绝收。所幸江南稻麦轮种,一年两熟,一季的欠收尚不至于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但粮价飞涨,米珠薪桂,百姓苦不堪言。令业已十分艰难的局面雪上加霜。

    整个建康都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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