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郎等在书房里,默然思索着建康的局势。

    就他看来,就算李斛真的打过来,建康也不至于到危急存亡的地步。

    ——羯人不过几万而已,历经十七八年之后,能聚集起来的能有一万?而且和江南汉人混居多年,武艺早已生疏。也许比寻常百姓好些,可和正规的官军相比,还是有所不敌。

    何况还要突破长江防线和石头城防。

    建康真正的危机其实不在于叛乱,而在于四面火起的时候,天子骤然倒下。

    万一人心因此动荡起来,四方战事再如北伐时那般来一次大溃退——那才是真的回天乏术。

    二郎心中也不由会闪过这么个念头,若维摩无法稳定局面,这对他而言也未必不是个机会……可也只是一闪念罢了。

    他心里很清楚,眼下不是争权夺势的时候。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如今最要紧的是和维摩协力平定大局。也好令父亲安心养病。

    不多时,维摩便和顾景楼一道从殿里出来。

    二郎迎上前去,彼此见礼之后,维摩便对顾景楼道,“一切便都托付给凌云你了。”

    顾景楼道,“愿效犬马。”

    顾景楼告退离开。二郎心中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到底还是没忍住,道,“他难得来一趟,大哥不让三姐和他见一面吗?”

    维摩道,“我提了一句,他说眼下的局面危急,无暇顾及儿女私情。”又道,“我也觉着,要见面以后有得是机会,眼下要紧的还是尽快令顾公入京勤王。”

    二郎沉默了片刻,道,“阿兄想令他去江州传旨?”

    维摩道,“是,我已命他即刻南下了。”

    二郎忍了几忍——他这会儿若劝维摩将顾景楼留在建康,未免显得心胸狭隘。传出去只怕要令顾淮和顾景楼心生忌惮。可他还是不能不觉着,和维摩这般坦率诚恳的君子共事,实在让他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然而吐之又徒然凸显自己的小人之心。

    到底还是劝阻道,“城中正当用人的时候。难得他从汝南来,熟悉叛军的习性,阿兄何不留他在身旁咨询?去江州传旨这等小事,又不是非他不可。”

    维摩遥望着顾景楼的背影,淡然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面急诏传顾公入京,一面却将他的儿子强扣在建康,传出去四方诸侯会怎么想?”

    二郎的话便噎在了口中——维摩当真不是糊涂,只是事事都要占着好名声,让二郎实在难以和他走到一路去罢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维摩是太子。二郎此刻既然要辅佐他,自然就不该同他争占美名。

    维摩又问道,“凌云说李斛在城中有内应,此事你怎么看?”

    二郎便将嫌隙暂且抛开,道,“若大肆盘查起来,徒然扰乱人心。不如私下暗访,选可靠可信之人把守住要津,加强江上巡防。”又道,“内应能做的不过是接引叛军渡江,在城中制造混乱、趁乱开启城门一类……只要丹阳尹和城戍小心防范,想来内应也无机可趁。”

    他觉着这件事不值得大张旗鼓。

    维摩思索片刻,补充道,“——接引叛军渡江这一条是最要紧的。”

    二郎道,“臣也是这么想的。江戍兵力还是略嫌薄弱了些,还有上游要津尤其是采石渡,也得增派人手前去据守。”

    二郎正仔细思索着,却冷不丁听到维摩道,“王琦手中兵力确实单薄,不如另派他人戍守长江。”

    二郎想了想——王琦本是他担任丹阳尹时提拔起来的幕僚。北伐失利之后江上水贼兴起,他便调拨了三千人马给王琦,命他戍守采石渡,沿江巡逻。他是扬州刺史,除了建康水路之外的这一段江上防务,本来便该他来负责。

    然而既要和维摩齐心协力,这些事上他也必然要有所让步,故而二郎也只思索片刻,便道,“阿兄说的是。只是不知该调谁过来?”

    维摩便道,“云奇将军何缯,你看如何?”

    二郎点了点头——何缯戍守宛陵,距采石渡不到百里,距建康也才两百里水路。换戍到采石渡,只需三五日便可。

    维摩见他没有异议,便道,“那便即刻令王琦撤防回来吧。”

    二郎不由愣了一愣,道,“何缯的戍军未至,便已将王琦撤下,采石渡上岂不是没有防备了?”

    维摩道,“采石渡本来也有千余戍军,不过等三五日而已,不会有什么大碍。”

    二郎不由恼火起来,“万一李斛的叛军就抢在这三五日渡江呢?”

    维摩却反问道,“万一李斛的内应就在王琦军中呢?”

    此刻二郎才终于回味过来——原来维摩换防是假,怀疑他手下有李斛的内应是真。他也几乎立刻明白了维摩的疑虑。若建康城中有人和李斛内外勾结,那么那个人究竟有何欲求?想来无非是荣华富贵。而什么样的荣华富贵不能向天子谋求,反而要向不知能不能成事的叛逆谋求呢?当然就只有天下和皇位了。就此论之,最有可能和李斛里应外合的人岂不正是他?

    二郎怒极反笑,道,“……原来如此。”

    维摩道,“你不要多想——我并不是怀疑你,只是就事论之,李斛的内应最有可能在江戍。尽快更换江戍,这也是阿爹的意思。”

    二郎一时无话,只道,“臣弟明白,一切唯太子殿下之命是从。”

    维摩道,“你毕竟年少,骤然遇到这种大事,难免有照应不到之处。阿爹既然将国事交托给我,必然有他自己的考量。”

    二郎道,“是。”

    从承乾殿中出来,二郎并没有急着回府。

    出了这么大的事,天子除了一句“好好扶助你阿兄”外一句话也没叮嘱他,维摩更是毫不避讳的怀疑他,二郎总觉着有哪里不对。

    车行在路上,出宣阳门时,他忽就意识到——莫非是因为李斛?

    上一代的事二郎不是很清楚,但多少也听过一些,依稀知道他阿娘和李斛似乎有些纠葛。

    当日他并没有放在心上,此刻仔细思索起来,事情才逐一明了起来。

    他脑中略有些乱。

    他想,莫非真如传言所说,他阿娘曾是李斛的妻子而如意是李斛的遗腹子吗?

    那么……他呢?

    在这个问题上,他也只混乱了那么一会儿。他想,他当然是天子亲生,这点毫无疑问,天子也必然没有怀疑。

    天子不放心的并不是他,而是如意。至于维摩,二郎觉着应该是因为前阵子自己风头太盛令维摩心生忌惮,维摩想趁此机会证明他并不必自己差吧。

    如意原来竟不是他的亲姐姐吗?

    如意自己是否知道这件事?

    如果她知道了……是否会想回到亲生父亲身边?

    恐怕……二郎想,恐怕如意真的会对李斛心存幻想。哪怕不一定能相认,哪怕明知他是反贼、渣滓,她也会忍不住想去看一看,她的亲生父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二郎想,果然还是得尽快将李斛送回地狱。

    在此之前——

    二郎唤了人来,吩咐道,“让舞阳公主立刻回府,就说我在公主府等她,有急事商议。”

    他想,在此之前,还是先把如意关起来为好。免得她胡思乱想。

    第五十四章

    如意进了公主府,先看到院子里里三层外三层的侍卫。

    她脚步不由就缓了一缓,心想莫非二郎也遇到刺客了?

    进屋时却见二郎正在摆弄花架上陈设的一枚椰子。那椰子早脱去棕皮,只剩光溜溜的外壳。二郎一拨弄,椰子便在白玛瑙盘子里乱旋。二郎没见过这种东西,把玩正起兴。又见秃壳上有三枚凹疤,便把椰子挪到桌面上,研究着怎么把那凹疤通开。

    这少年自大惯了,也就独处时才会不经意流露出些孩子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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