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音才落,如意已红了眼圈——萧怀朔于是知道,他说中了。

    他心里又畅快又窒闷,他只觉得失控。不论自己的情绪还是眼下的局面,都背离了他的初衷。

    他试图粉饰太平,说出来却觉着是自欺欺人,“……所以你才迁怒到我身上?”

    他的话却不知怎么激怒了如意。

    “迁怒?”她扬起头来,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忽然便问,“如果第五让不去闹事,你打算怎么揭开我的出身?还是说,如果我肯追查到底,你就愿意按下这件事,不强去揭开了?”

    萧怀朔毫无准备,一时无法应答。

    如意便进一步道,“五代光是不是你安排的?”

    萧怀朔才略松了口气——唯有这一件他问心无愧。

    可如意似乎料到了他的回应般,目光里满是嘲讽,“——好吧,他不是你安排的。那么你敢说,当他终于把事情闹开之后,你就没有暗中纵容,推波助澜?”

    萧怀朔便又一怔,下意识的反戈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如意看着他,泪水缓缓涌上来。

    她静了一会儿,仿佛透支了力气一般,所有的咄咄逼人都消散了。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是万念俱灰的。

    萧怀朔也意识到了自己应对的失误——他没有否认哪怕一个指控。而是像个不熟练的孩子似的,拙劣的试图回避正面作答。他在如意面前,确实还没有习惯说谎。

    何况他其实是心虚的——第五让的所作所为确实在某种程度上正解开了他的困境,暗合了他的心意。

    如意呆呆的站了一会儿,喃喃道,“……你究竟想要什么结果?就算我不是你的亲姐姐,看在这么多年尽心竭力待你的份上,你也不能这么对我啊……”

    他想要什么结果……

    他想要的结果,旁人确实很难理解。可是他很少有什么真正想要的。难得遇到了,他想奋力去试一试。毕竟一生仅有一次的萌动,一辈子只能遇到一个的人,怎么能连试都不试就这么放弃?

    “难道你宁愿糊涂一辈子?”

    “就算要告诉我,也不必闹到今日这种地步啊!”

    萧怀朔又有些失控——得知是他诱导她调查真相时,她没质问过,得知他已告诉了徐思时,她也没质问过。此刻不过是牵扯到了徐家,她却来说“闹到这个地步”。

    “闹到什么地步了?是阿娘不要你了,还是我不要你了?舅母能为这么点事就来挑剔你,可见待你也不过如此。她嫌弃你的出身,你却怪我揭开真相——未免也太自欺欺人了!”

    如意却已真的没力气应对了。

    “……已经够了。”她说。

    她转身欲走,萧怀朔不由焦急起来。他想,至少第五让的事,他得向如意解释清楚。

    殿内已有人察觉到他们的动静。

    萧怀朔便拉住如意的手,不由分说道,“跟我过来。”

    如意挣脱不掉。

    从小到大,肢体上的冲突如意从未吃过亏。可天生的力量差距,却是怎么勤习武艺也弥补不了的。

    这现实令如意悲愤至极。

    她一直一直都那么努力,不管对待家人,还是做事,都从未保留半分力气和私心。而她所渴望的,也都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家庭安稳,兄弟友睦,嫁给那个和她自由订立婚约男人。这要求很过分吗?为什么萧怀朔就能眉都不皱一下的尽数破坏?她的真心和努力,在他眼中到底算什么?

    萧怀朔终于放开了她。

    他们正立在春草亭下,积雪压低了青竹,亭台假山尽数白头。白茫茫的雪景之中只春草池中池水幽碧未凝,仿佛深不见底。他们便在池边对质,平静无波的碧水上应着他们的身影。如意万念俱灰,而萧怀朔迟疑不决。

    “第五让不是我唆使的。”萧怀朔道,“我知道有这个人,但得知了他的一些事,就不希望你再同他有任何瓜葛。我不想让他出现在你面前。可他毕竟是……所以,我也没有处置他。”

    如意颓然失笑,“结果他‘自己’找到我面前去了,对吗?”

    这会儿还为自己开脱,无疑只会加深如意的成见。可现实就是如此。

    萧怀朔停顿片刻,转而道,“我确实想揭开这件事,但我还没恶毒到那种地步。我若真不择手段,也不会拖延至今日才让你知道。”

    “那还真是谢谢了。”如意道,“可是,揭开这件事真有那么难吗,竟能令你也辗转反侧。你大可随便安排个知道内情的老仆来向我告密,如你所说,我肯定会追查到底。你依旧能置身事外。这么简单的法子,为什么不肯用?”

    她仿佛放弃了一切挣扎,道,“因为仅仅让我知道根本就不是你的最终目的……对吗?”

    萧怀朔不能做答。

    这回应也正印证了如意的猜测,她痛苦不已,“……你就一定要令我众叛亲离吗?”

    萧怀朔道,“……嫌弃你的就只有舅舅家罢了,我和阿娘都不在乎。”

    如意道,“……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她猜到了——萧怀朔有些懵,她还以为她会继续逃避下去。可她竟然猜到了,这是不是说明她确实明白他对她的心思。

    眼下的局面明明糟糕透顶,可他萧怀朔隐隐感到期待。

    如意不由退了一步,她完全理解不了,“为了你心里那点不合时宜的,连你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是真是假的感情,就不惜破坏我的婚姻,把我、阿娘和舅舅家全都损害一遍?萧怀朔……你疯了吗?!”

    萧怀朔道,“不过是把真相揭开罢了,究竟损害了谁?阿娘想当一切都没发生过,我答应了。你让我和你一起演那出蠢透了的戏,我也答应了。如今不过是轮到舅舅家了,结果他们觉着出身比你本人更要紧,你就受不了了?明明是你自己的姻缘经不起考验,你又何必迁怒到我身上?”

    他说,“连这种考验都经不起,你又何必留恋?还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欢喜?”

    萧怀朔道,“……日后你肯定还会有更好的姻缘。”

    “什么才是更好的?”

    萧怀朔顿了顿,道,“我……”

    如意再度打断他,“一个不成,那就再换一个。二郎,你将人心当什么了?”她说,“你说的对,是我的姻缘经不起考验,还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我不该迁怒到你身上。可是更好的姻缘,也还是算了吧。”她直视着萧怀朔,道,“我已经没有力气去喜欢什么人了。”

    如意转身离开。

    萧怀朔道,“你们为什么都这么喜欢断言日后的事?!和徐家的婚约也是,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连个‘是’字都不会说就定下的东西,也叫婚约?!明明才刚刚知道自己是谁,明明一切才刚刚开始,怎么敢说日后一定不喜欢?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事?蒙学幼童都知道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为什么一说到人心你们就都觉着一定会恒久不移?”

    如意停住了脚步。

    萧怀朔的话也不由一顿,他注视着如意的身影,渴望着转机。如意果然回过头来,他紧张的等待着。

    但如意也只顿了一顿,便再度拾步离开。

    第九十七章(上)

    如意一路急行,寒风侵衣刺骨,积雪洇湿了鞋袜,而她恍若未觉。直到临近北殿,殿内传出玉华玉瑶姊妹稚嫩却又一本正经的说话声,她才缓缓回过神来。

    是了,这么多年过去,一切都已经变了。就连徐思殿里玩耍的幼童,都已经换成了他们的子侄辈。

    萧怀朔说的对,沧海桑田世事变迁,确实没有什么事一定就恒久不移。

    然而确实有一些事,至少在此时此刻,她相信它们永远都不会改变。

    她进了院子,大步往徐思殿里去。

    徐思正端着茶水出神,忽然见如意进来,先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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