嬷嬷闻言一愣,紧张地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确认没烧糊涂,才迟疑地答道:“正是。”

    申禾绷直的腰背瘫软下来,他觉得自己像是中邪了,这些日子绕来绕去都绕不开和珅这个名字。论文是他,临死前的梦里是他,到头来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他。若说申禾不知道结局倒也罢了,偏偏他知道:这个在乾隆朝风光无限的九门提督,晚景凄凉,惨遭赐死,死后还被万人唾骂,连带着这一整个家族,都蒙上了一层污名。

    正想着,就听嬷嬷忿忿道:“那些个没良心的,从前老爷在时,没少帮衬着他们。如今老爷走了,一个个就像赶瘟神一样,连急用的钱都不愿意借。”

    申禾看了看一脸懵懂的弟弟,将碗中的药一口气喝完。苦涩的滋味让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却仍笑着对和琳道:“这药忒苦,能替哥哥取些蜜饯来么?”

    和琳去后,申禾瞧着嬷嬷担忧的样子,温声道:“嬷嬷,我睡得久了些,脑子里迷迷糊糊的,有些事情想请教嬷嬷。”

    宋嬷嬷看着少年懂事的模样,心下酸楚:“善保,你是嬷嬷奶大的,在嬷嬷心里,你们兄弟俩,都是我的孩子。你想知道什么,只要嬷嬷知道,就一定会说与你听。”

    申禾点了点头,稚嫩的声音中透出与年纪不符的成熟:“我阿玛,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是么?”

    提到和珅的父亲常保,宋嬷嬷叹了口气:“一月前,从福建传来了丧报,老爷走得很突然。原想着夫人走的早,有老爷在,你和琳哥儿的日子总不会太艰难,可是现如今…”宋嬷嬷越说越伤心,末了竟抹起泪来。

    申禾沉默了,他所料不错,和珅的父亲常保,果真是死于福建督统任上。和珅三岁丧母,父亲常年在外为官,留下继母与和珅、和琳两兄弟在京城,每月靠着家中几亩官田和常保微薄的薪俸过活。如今常保没了,家中失去了顶梁柱。别说咸安宫官学这样的贵族子弟学校,就是维持日常的生活花销,一家人的日子过得也是紧巴巴的。

    申禾待宋嬷嬷止住了泪,柔声问道:“父亲的事情,琳哥儿知晓么?”

    宋嬷嬷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摇了摇头:“琳哥儿还小,这事儿嬷嬷自作主张瞒了他。只说老爷事忙,三年五载都回不了一次家。”

    申禾点了点头,和琳才八岁,还不懂人死如灯灭的道理,又何必让他徒增烦恼呢。他这般想着,却是完全忘了,这具被自己鸠占鹊巢的身子,现下也不过十岁而已。

    “我这次…是因何而受伤?”

    此话一出,宋嬷嬷顿时气愤起来:“还不是因为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往日老爷在时,一个个嘴跟抹了蜜似的,如今不过月余时间,就对你拳打脚踢。”宋嬷嬷想伸手替他揉一揉伤处,却又怕弄疼他,最终还是作罢。

    原来,和珅过去虽然衣食不愁,却也明白家里的条件并不宽裕。和其他官家子弟相比,他格外地用功努力,九岁就被选入雍正帝设立在紫禁城西华门内的咸安宫官学。这原本是件大喜事,然而随着常保的离世,家中剩下孤儿寡母,和珅的家境也变得入不敷出,连官学学费都难以凑齐。

    无奈之下,十岁的和珅只能向亲戚们借钱上学。起初一两次,亲戚们看在常保的面子上,也借了一些。过了些时日,无论年幼的和珅怎样哀求,亲戚们都是始终闭门谢客,再也不愿借他一分钱。

    这一身伤,就是日前和珅前往亲戚家借钱弄的。府上的管家没来得及将门关上,少年小小的身躯,就灵活地从门缝中窜了进去。闹到了内院,那亲戚竟全然不顾往日情分,吩咐家丁将和珅用乱棍打出去。

    申禾听着宋嬷嬷的描述,脑中闪现了一些破碎的记忆片段。那日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也许是因为这具身体真实地经历过那种疼痛,就连事后回忆都有一种心有余悸的感觉。

    宋嬷嬷看着申禾脸上的伤,禁不住长吁短叹。一不留神,和琳就端着一小碟蜜饯回来了。

    申禾本人并不爱吃甜食,原本也是为了支开他才找了个借口。现下见他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手中的蜜饯,便将吃食递与他,打发他去别处玩了。

    申禾思索了片刻,问道:“家中除了在京城的这几亩官田,在别处可还有田地?”

    宋嬷嬷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也想了片刻,忽然眼睛一亮,低声道:“还真让你给说着了,夫人还在世的时候,老爷有个部下,名叫赖五,管着老太爷为官时在保定一带留下的十数顷封地,按月给老爷上缴银子。

    见申禾面露欣喜,宋嬷嬷又迟疑道:“只是我听说,这赖五本性就是个癞子,上缴给老爷的银子也常常不足数儿。老爷为人宽厚,不与他计较。怎料这厮见有利可图,便越发变本加厉。老爷走后,知情人更少,怕是每月的租银又减了不少。”

    申禾倒是不惧,只要这地契还捏在他手上,就是赖五有再大的本事,也翻不出天去。

    当下就谢过宋嬷嬷,只道是要亲自往保定跑一趟。宋嬷嬷也知晓他说一不二的性子,便要他将小厮刘全带上,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经宋嬷嬷这么一提,申禾才想起至今未见过那位后世影视剧中“狗仗人势”的和府大管家刘全。他诧异地问道:“刘全呢?”

    “你从外头带了一身伤回来,继夫人问了他个伺候不力的罪名。挨了三十鞭子,现今恐怕还下不了床。”

    申禾到底是个现代人,他无法把宋嬷嬷这样的老人当成纯粹的下人,也无法将一个侍从因他而受伤当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执意要去看望刘全。宋嬷嬷拗不过他,只能吩咐下人好生搀着他,往刘全的屋里去了。

    申禾到时,刘全正费劲地往伤处擦药。现今府里的下人也没几个了,受罚了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

    见申禾无声无息地进了屋,刘全急得连裤子都来不及提,就挣扎着下床给申禾行礼,却被申禾一把扶住了。

    申禾不顾下人惊异的目光,径自将刘全扶到榻上趴好,拿过一旁的伤药,亲自替他涂抹起来。刘全不作声,也不喊疼,自顾自地将脸埋在榻上。过了一会儿,申禾眼尖地瞥见了枕上刘全趴着的位置湿了一小块,急忙推了推他的背,低声问道:“可是我弄疼你了?”

    刘全缓缓地转过身,一双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似有什么话,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禁不住哑声道:“爷,您对奴才太好了,今后谁要是敢伤您一分,我刘全跟他拼命。”说罢,嚎啕起来,剩下申禾怔怔地愣在榻边上。

    他环视着刘全的屋子,一个大通铺上摞着几床破旧的被子,刘全的铺位在最边上。幸而他身材瘦小,窄窄的位置堪堪只容得下一个人。

    申禾第一次意识到,和珅主仆在发迹之前,过得是拮据的苦日子。面对懵懂的幼弟,年迈的嬷嬷,受罪的随从,还有那冷漠的亲戚,申禾心里涌起一阵想要变强的欲念:让身边的人能过上好日子,让曾经看轻他的人追悔莫及。

    申禾摇了摇头,既来之,则安之。无论如何,他现在已经成了和珅,今后便要带着这个身份一直走下去。历史重来一次,多了自己这个搅局者,没准能够改写乾坤呢。

    ☆、第四章

    待刘全的伤好利索了,和珅向官学告了假,主仆二人踏上了前往保定的路途。

    和珅骑着马走到官道上,一路上左顾右盼,看什么都觉得新鲜。空气中没有了烟尘,取而代之的是官道上马粪的气味。

    这样走了一两日,刘全见他面露疲色,便雇了一辆马车。和珅乘车,刘全赶车,如此四五日便到了保定。

    二人在客栈修整了一番,随即便上门拜会。赖五官儿做得不大,宅子倒是不小,与和珅家京城的院子比也是不差的。

    刘全上前敲开了赖宅的门,那管家只打开了一条门缝,看了眼刘全衣着寒酸的模样,二话不说便要将门合上。刘全也不是个吃素的,死死地扒拉着门缝,硬是没让管家合上门。和珅适时上前,温声道:“劳烦代为告知你家老爷,就说钮祜禄·善保来访。”

    管家正和刘全较着劲儿,见和珅穿着体面,彬彬有礼,脸色也缓和了几分,抛下一句:“等着。”便又趁刘全不备,将门阖上了。

    刘全朝地上啐了一声:“不过是条看门狗,神气什么!”

    和珅转头瞥了他一眼,语气如常地劝道:“稍安勿躁。”

    大约过了一刻钟,赖宅的大门打开了,赖五打量了二人一眼,便满脸堆笑着朝和珅走来。

    “少主人,这日子过得真快啊!想当年小人初见少主人,还是个奶娃娃,如今竟已经这么大了。”

    和珅朝他点了点头,两人寒暄了几句,赖五便领着和珅进了屋,不多时便上满了一桌好菜。赖五站在一旁,一面替和珅布菜,一面笑道:“少主人来的匆忙,家里也没备什么吃食,这等粗茶淡饭想必少主人是看不上的。”

    和珅也不管赖五说些什么,径自吃饱喝足,又用茶水漱了漱口,方才对赖五说明来意。

    “从前家父在时,总是提起您,说您办事妥帖。如今家父骤然离世,家中遭此变故,各项花销十分吃紧,正是急需用钱的时候,便前来保定,想向您借些银钱。”

    话一出口,赖五脸上的笑容便淡了些:“不知少主人想借多少?”

    和珅朝他伸出了一根指头,赖五挑眉笑道:“十两?好说,好说,我这就让人取来。”

    怎料和珅摇了摇头,笃定道:“一百两。”

    赖五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沉声道:“近些年保定大旱,田地经常颗粒无收。当今万岁爷南巡,保定的百姓也要捐钱纳粮。那区区几亩地,经此一折算,也不剩多少钱了。少主人若是要个零头,赖五还能给您凑出来,可这一百两,您就是把我卖了,也凑不到这个数儿。”

    和珅听了这话,也没有像刘全一般动气,只是在心里算了笔账:早些年常保还在的时候,赖五上缴给家里的谷物便常常是不足数儿的;常保去世后,赖五更是明目张胆地将上缴的份额减到两三成。家里念着旧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没想到,如今自己急着凑学费,赖五却百般推脱。

    和珅看了眼得意洋洋的赖五,知道这人是个混子,脸皮堪比铜墙铁壁。也不再跟他废话,总归地契在自己手中。他领着怒气冲冲的刘全出了赖宅,将一纸讼书递到了保定府。

    公堂之上,和珅直言赖五每年上缴的粮食都缺斤少两,如今更是明明有余钱,却见死不救。不曾想那保定知府与赖五早已串通好了,只等和珅上门。连理据都没听完,知府便将惊堂木一拍,当着旁听百姓的面,指责和珅无中生有,妄图敲诈勒索。

    刘全气得浑身发抖,“狗官”二字险些脱口而出,被和珅一个凌厉的眼神瞪了回去。

    直到二人出了府衙,刘全的表情还是恹恹的,和珅从怀中摸出两个铜板,买了两个热腾腾的包子,将其中一个递给刘全。

    吃上了热包子,刘全很快就将公堂之上的气愤抛诸脑后了,眼巴巴地望着和珅道:“主子,咱们怎么办,总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去吧,怪丢人的。”

    和珅想起方才在府衙,赖五气焰嚣张地冲自己道:“少主人要真的急着用银子,何不将田地卖了,地契是死的,买卖可是活的。”

    和珅知道,在古代,卖地就意味着变卖祖产。古人祖宗的观念强,卖房子、卖地是对祖宗的不敬,要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赖五撺掇着自己卖地,分明是没安好心,想要好好折辱和珅一番。

    可他错算了一点,今日的和珅,内里可是换了芯子的,脑子里没有那些封建伦理的条条框框。在他看来卖地确实不失为一个筹钱的好办法,至于旁人怎么看,他还真的不在乎。

    打定了主意,和珅便嘱咐刘全去找卖家。隔日清晨,和珅刚梳洗完毕,就见赖五一脸殷勤地寻到客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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