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也说不好,他究竟是看穿了两人之间别样的情愫,还是单纯地厌恶和珅获准知晓一段皇家辛秘。清代男风盛行,虽然不会搬上台面,可官员与男性纠缠不清者也不在少数。和珅又是天子近臣中独一份的好相貌,这朝中必然有不少人暗暗揣测着他与弘历的关系。

    被弘历略显强硬地拽着,和珅只好随着弘历到泰山南麓的岱庙进行初祭。岱庙正殿天贶殿内,供奉着东岳大帝,一应道士早已侍立在一旁,将祭器备齐。弘历上过香后,便齐声低诵国祚长久,永世太平之语。

    和珅还是第一次见识如此庄重的祭祀场面,在这种宗教氛围的渲染下,只觉得心里的杂念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

    祭祀过后,弘历一行在一旁的东御所驻跸。住持笑眯眯地看着弘历,沉声道:“皇上心怀天下苍生,亲临泰山祭祀,是社稷之福。”

    弘历向住持还礼道:“这里,还是数年前的模样……就连念诵的队伍中,朕看着都有几张熟面孔……”

    住持看了一眼跟在弘历身后的两人,颔首道:“皇上……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只要皇上有心,该在的都会在。”

    弘历心下黯然,他沉默了片刻,终究是往后堂去了。和珅上前一步,冲住持温声道:“还要劳烦您备些斋饭,皇上今日未用早膳,现下多少要用些才好。”

    住持看着眼前眉目俊秀的青年,颔首笑道:“施主放心,贫道这就去准备……”

    又过了些时候,和珅端着一碗素面,在弘历房前轻声唤道:“皇上……”

    房子里许久都没有动静,和珅蹙着眉轻敲了敲,又唤了一声,方才听到弘历闷声道:“进来吧。”

    屋子里的炭火烧得很旺,和珅甚至感觉到了一丝憋闷。弘历恹恹地斜倚在榻上,见和珅进来,也只是掀了掀眼皮。

    和珅走近了才发现,弘历两颊微红,看着像是热的,就如同一只困倦了的雄狮。他将素面放在一旁,轻声道:“皇上,我让人备了素面。您多少尝一些,否则于龙体不利啊。”

    素面虽然制作简易,可到底是给皇帝的吃食,庙里也费了好一番功夫。只可惜此时的弘历显然没有吃面的心情,他只是盯着虚空之处,自顾自地陷入了回忆之中。

    “朕记得,那一回是奉太后东巡,钦天监择了良辰吉日,车驾就从京师启程。到了曲阜的时候,正好赶上皇后的寿辰,明明是那么的喜庆。她还和朕说,山东是祥瑞之地,在此间游玩乐而忘忧。朕一高兴,还赏了曲阜知府好些器物……”

    弘历眉头紧皱着,和珅甚至觉得他陷进了一种悲怆的情绪中难以自拔。然而自己却找不到话语来安慰眼前的帝王,他身上外溢的悲伤,让和珅也分外难过起来。更让和珅介怀的是,弘历在为孝贤神伤,而自己在一旁听着,看着,却像一个局外人一般,全然无法插足。

    青年努力地忽视掉心头那点失落,强笑道:“皇上……您要是再不用膳,这面该凉了。”

    弘历闻言缓缓将目光移到那碗面上,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神深处冒出点光来:“那一晚皇后也是用了一碗长寿面,她说只要面能够一气吃下去,就是大吉的征兆……呵……都是骗子。”

    和珅深吸了口气,将面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他算是看明白了,从踏上泰安的那一刻起,弘历看到每一件事物,都脱不开孝贤的影子。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傻,那么一腔心思地为弘历想,担心他累着饿着,正主却浑然不在意。

    弘历被那一声响唤回了些神志,眉宇间却隐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他摆了摆手,哑声道:“拿下去吧,朕没胃口。”

    和珅面无表情地向他行了礼,在门外看着一动没动的素面,苦笑着尝了一口。

    一碗简简单单的面,没有什么珍稀的材料,却有着别样的鲜香爽口。和珅用力地嚼着嘴里的面,却从那温热的面中嚼出了馊的滋味。

    明明眼前的一切都美好得不成样子:澄澈碧蓝的天,暖人心扉的阳光,连枝头上都传来了喜鹊的叫声。可和珅就是像吃了一口馊了的面食般,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地过下去。

    第二日清早,弘历洗漱完毕,昨日那副颓然的模样荡然无存。然而和珅却没有多高兴,他知道,今日弘历会在岱庙坊迎接皇太后的銮舆。

    无论弘历心底有多少负面的情绪,至少在太后面前,他都不会表露出来。

    和珅只是面无表情地替弘历穿好朝服,将披领上的紫貂毛理顺,而后轻声道:“皇上……好了……”

    弘历隐隐地感觉到和珅的情绪有些低落,但因着眼前有要紧的事情,也就没有太在意。他瞥了和珅一眼,见他板着脸,便笑道:“今天理应是喜庆的日子,高兴一点。”

    和珅一怔,勉强勾出一丝笑容,将弘历大步骗出了门,笑容便又冷了下来。

    待弘历一行到了岱庙坊,稍候了片刻,皇太后的銮舆就穿过了那雕刻有祥兽瑞禽的坊门。弘历亲自将太后扶下,老人家的鬓发梳得一丝不苟,精神矍铄得望着眼前的景物。当他看到儿子身后跟着的福康安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好孩子,清漪园一别又是许久未见了,哀家瞧着你是越发成熟了。”

    福康安激动道:“多谢太后夸奖……”

    太后颔首道:“此番你能来,富察氏在天有灵,必然会很欣慰的。”太后说着,看到了一旁站着的和珅,忽然笑道:“皇帝,这回哀家可要好好夸夸和珅,也不晓得他是如何吩咐侍卫的。这一路上山,坐在那銮舆内,竟是半点都不觉得颠簸,和珅这大内总管做得实在是好。”

    弘历闻言挑眉笑道:“和珅,还不快谢恩……”又冲太后道:“他是个有能力的,否则朕也不会让他来当如此重要的位置。”

    和珅挤出一抹笑容,低声道:“能得太后夸赞,是奴才的福气。”

    叙话了一阵,太后也想起了正事,她扶着弘历的手,一步步地穿过朝阳洞,直至碧霞宫。

    太后与弘历站在碧霞宫的台阶下,抬头向殿中看去。作为母亲,老太后敏锐地察觉到了弘历低落的情绪。

    她轻轻拍了拍弘历的手,低声叹道:“富察氏这孩子,当真是可惜了。”又过了一阵,她见弘历依旧沉默着,兴致着实不高,便也不再勉强,体贴道:“皇帝,哀家有些话,想单独说予碧霞元君听。左右都有侍卫守着,你也莫要担心哀家,去歇着吧。”

    弘历迟疑道:“皇额娘……这……”无奈太后执意如此,弘历也只好吩咐左右好生看顾。这才将殿门掩上,在殿外守候。

    和珅原以为要等上一阵,不想却见弘历出来了。他有些尴尬地与弘历面对面站着,并不想让他看出自己的在意与关心。

    弘历却并没有看向他,而是举目眺望着碧霞祠四周的景致。山里的温度比起外界要低许多,山风劲吹之下,弘历却毫无征兆地开口道:“碧霞祠,泰山圣母碧霞元君的道场。传说向碧霞元君祈愿,可以求得长生不老,子嗣兴旺。那一年富察氏特地向朕请旨,亲上泰山参拜碧霞元君。她虽然嘴上不说,可朕心里明白,永琏和永琮的接连离世,对她打击太大了。朕为了让她心里好受些,就告诉她,是泰山上的碧霞元君,看上了两个孩子的资质,将他们接去当了仙童。朕的话她都听进去了,也许就是那么点渺茫的希望,支撑着她一路笑着到山东。直到她走了许久之后,朕才明白,她千里迢迢来到泰山,是为了求碧霞元君,将孩子还给她。可是该死的,朕却从来没有懂过她的心思……”

    和珅看着弘历蹲在地上,一双手狠狠地敲着自己的头,仿佛这样就能让他的愧疚少一些。和珅听着弘历颤抖的话语:“在岱顶驻跸的那天夜里,她是哭着醒来的。朕问她怎么了,她说碧霞元君没有托梦给她,那是元君不肯将孩子还给她。那个时候朕就在想,百官叩拜的真龙天子,竟然连自己的孩子都护不住,当真可笑。”

    和珅以为弘历会哭出来,然而他只是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和珅眨了眨眼,拼命将眼眶的酸涩感憋回去。他走到弘历跟前,用尽全力将他的手按住,犹豫半晌,还是柔声道:“皇上……您这样,孝贤皇后在天上看见了,也会难过的……”

    他看着全然失神的弘历,反复地张了几次口,还是把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

    “您这样折磨自己,我也会心疼的。”

    ☆、第五十六章

    心疼?自己有什么资格心疼呢?和珅手上使着劲儿,心下却自嘲地想着:让他失魂落魄的人不是自己;让他恼恨懊悔的人也不是自己;睹物思人,听起来浪漫,可惜弘历所思所想的,从来都不是他。

    哪来的立场,大言不惭地说心疼呢?

    弘历被和珅拽着手,手腕的一圈已经被捏出了红痕,他也渐渐地从失控中平复下来。弘历勉力朝和珅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然而面前的青年脸色却很冷。

    他听见弘历哑声道:“吓着你了?是朕失控了,这些话朕埋在心里很久,久到都快腐烂生蛆。不知怎的今天就在你面前说了出来,烂得太久,自然就带上了一股恶臭……”

    弘历的脸上始终带着笑意,和珅却没有力气将嘴角掀起当个捧哏。他心想,该感到荣幸么?当了一个帝王的树洞,是该开心的吧。皇帝把心窝子都剖开来了,自己也应该知足了。可为什么心会那么难受呢?就像缺氧了一样。

    皇帝对着不同的人,自然会说不同的话。就像跟纪晓岚谈论诗词,跟阿桂探讨军事,跟钱沣讨论吏治一样,皇帝也喜欢对着和珅说些无处倾吐的私话,安放那些无处宣泄的情绪。可是,那有什么好高兴的呢,不过是分工不同而已。

    和珅莫名地就想起了原身在梦里问过的问题:“如果皇上真的爱你……他怎么会看不出你已经换了芯子?”

    那个时候自己还为弘历找借口开解,所有的一切在如今看来,就像一个疯狂打脸的笑话。和珅甚至不敢去想,如果换了芯子的人是孝贤,弘历需要用多久的时间,才能发现那是个假冒伪劣品?

    一刻钟,一个时辰,一天,一个月,还是一年?其实所谓的看不出,只是那人的心从来不在自己身上而已。和珅艰难地吸了口气,冷风灌得他胸腔疼,里头虽有东西不断跳动着,却像被人掏空了再堵上破棉絮般,难受异常。

    弘历看着青年逐渐泛红的眼眶,愕然道:“和珅……你怎么了?”

    和珅松开弘历的手,揉了揉湿润了的眼眶,声音沉闷而嘶哑:“山风将沙子吹进眼睛里了……”

    其实要放手……也没有那么难,和珅垂下眼帘,视线徘徊在弘历的手腕上。

    所有的痕迹,都会像腕上的那道红痕。初看之下触目惊心,吓到自己也吓到旁人,可实际上疼痛不到血肉,片刻之后就随风消散了。

    和珅站起身,拍了拍衣衫上的沙土,没有起伏的声音听得弘历直皱眉:“皇上……时辰快到了……太后娘娘也快出来了……”

    弘历还欲开口问些什么,太后却已在道姑的搀扶下,缓缓地走出了殿门。

    弘历顾不上看和珅的表情,连忙赶上前去。和珅没有如往常一般,紧跟着弘历的脚步。他走得很慢,甚至还落在了几个侍卫的后面,仿佛那样就能找回自己的步调。

    这一日弘历陪着太后,游历了泰山上的大大小小许多处建筑。从岱庙碑林到青帝宫,弘历极有耐心地为太后讲着各处的典故。弘历记性极好,历次登临泰山,地方官员那套万变不离其宗的说辞,他记了个大概。如今复述与太后听,竟也*不离十。

    和珅始终与弘历保持了一段距离,也许是离得远了,视线反倒变得更加开阔。和珅虽然没有从正面看见弘历谈笑风生的样子,可从他那挺直的腰背与那时不时偏头倾听的动作中,也能窥到一丝潇洒自如的影子。

    和珅有些怅惘,又有些释然。原来弘历就算没有自己在一旁照应,也能够应付自如。是他太高看自己,总是拿皇帝的一个笑脸,一句称赞,当作自己不可或缺的证据。如今这样旁观着,方才惊觉自己实在天真得很。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众人走走停停,皇太后倦了的时刻也和预想的差不多。待他们返回东御所时,晚膳已经备好了。

    众人各自收拾一番,就接连地候在正厅,等待着皇帝与太后入席。然而直到弘历与太后都入座了,却还有一个位置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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