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摁住了弘历微颤的手,不容置疑道:“皇帝……这是哀家的懿旨……”

    弘历用力握住太后的手,泛红的双眼中溢满了泪水,他凄声道:“皇额娘……儿子求您……”

    弘历见太后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猛地一咬牙向前俯身。和珅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隐约猜到弘历下一步的动作,惊讶地僵在原地。

    眼看着弘历的额头就要触到地面,太后冷声喝道:“皇帝……这就是你的孝道?”

    弘历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地抬起头,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太后愕然地看着弘历脸上的痕迹,颤声道:“你这哪里……还有半分一国之君的样子?”话音刚落,便喘息着咳嗽起来。

    弘历伸手去扶,却被太后用尽全力挥开了手。病弱的身子也不知哪来的劲儿,竟愣是被太后挣脱开去。

    然而一番挣扎下来,太后胸腔中喘息的鸣音越来越大,甚至于到了骇人的地步,她一字一句道:“皇……帝……你出去!”

    这一回,是和珅开口道:“皇上,您就依了太后娘娘吧,奴才保证一定竭尽所能照看太后,绝不会出丝毫差错,皇上放心吧。”和珅轻声劝说着两难的帝王,眉眼弯弯的模样缓和着屋内僵持的气氛。

    弘历见和珅仍旧一脸平静,疑心他没听懂太后话里的意思,焦急道:“和珅……”

    青年却打断了他的话:“皇上,您日理万机,太后娘娘是担心您的身体,才让奴才在跟前伺候的,难不成您还跟奴才抢差事,抑或是皇上信不过奴才?”和珅说这话时,表情十足地玩味放松。弘历看着眼前嬉笑自如的青年,最终还是妥协了。

    弘历慢慢地走到门前,最后回身看了一眼病榻上的太后,和在榻旁侍立着的和珅。见和珅冲他点点头,方才阖上门离去。

    皇帝离去了,太后与和珅却因为方才那一场闹剧而各怀心思,一时无话。直到和珅听见一句:“也难怪皇帝稀罕你……这般知情识趣的玲珑心思,就是那宫里的娘娘们,也鲜有及得上你的。”太后竟是半点不绕弯子,和珅意识到,她老人家是要摊牌了。

    和珅垂首等待着下文,经过了方才的震惊,他已经逐渐冷静下来,青年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他知道弘历是可以接受女人的,如果真要追究起来,自己只会落得个媚上惑主,祸及龙嗣的罪名。太后若是铁了心要处置他,便毫无回旋的余地。

    太后保持一个姿势久了,有些难受地动了动。和珅会意地上前,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让太后靠在软枕上。怎料太后刚刚坐定,便开口道:“无论是身为奴才……还是身为人臣……知情识趣都是好事……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伺候好皇帝。可凡事……都有界限,为人臣者要谨记自己的身份才好……”

    和珅垂首听着太后的话,只觉得字字句句都敲打在他心上。太后那双浑浊的眼睛,像是把他从头到脚都看透了。正忐忑间,太后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和珅,哀家是老了,可还没瞎,皇上方才有多在意你。哀家一双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堂堂真龙天子,为了你竟然要给哀家下跪磕头,成何体统?”

    和珅站在一侧,无需抬眼都能感受到太后外溢的怒气:“你既然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就应当明白……为君者……不能有软肋……如果皇帝自己下不了决心……哀家会帮他下决心。”

    太后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很明白了。她停顿了片刻,看着一脸凝重的青年,又放缓了声音道:“哀家今日将你留下来……就是要你发誓……今后假若皇上对你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就算是抗旨,也必须拒绝,否则……”

    太后话还未说完,就见和珅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眸中蕴藏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回太后娘娘,奴才不懂您的意思。皇上与孝贤皇后伉俪情深,是上至群臣下至百姓都知道的,这一切,与奴才何干?”

    太后闻言一怔,她想过和珅可能会有的许多种反应,沮丧的、绝望的、畏惧的、坚定的,却唯独没想到,他竟然不承认皇帝对他存了别样的心思。太后心下着急,禁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和珅始料未及,慌忙上前想替太后顺气,却忽然想起自己是外臣,抬起的手就这样僵在半空。

    恰恰是这一俯身的角度,和珅不期然瞥到了太后捂嘴的帕子上,那星星点点的血迹。太后缓过劲儿来,看到的就是和珅震惊的双眸。

    太后叹息一声:“你都看到了……”和珅惶然道:“太后娘娘吉人天相,朝中尚有许多医术高明的太医,假以时日必定能……”

    太后浅笑一声:“哀家的身子,自己心里有数……”她看着沉默的青年,笑道:“你也是个聪明的……皇上对你是什么心思……你自己心里清楚。”

    这一次,和珅没有接话,他只是怔怔地望着虚空处。太后也不在意他的回应,自顾自地呢喃道:“皇帝是哀家的孩子,他心里有谁没谁……哀家看得分明……刚发现的时候,哀家也很震惊……他要是宠幸一个男子一次两次……哀家不会多管,可他偏偏看上了你,对你许以重任,连掌管内务府的大权也给了你……”

    和珅膝下一软,跪倒在太后跟前,磕头道:“奴才……死罪……”

    太后瞥了他一眼,却并未叫起,还是断断续续地说着话:“哀家这些日子总在想……皇帝究竟看上了你什么呢?先帝在时替他挑了时任察哈尔总督的嫡女为正妃,就是后来的富察氏。在哀家的印象里,富察氏温柔贤惠,将整个王府的事务都管理得井井有条。皇帝的性子固执起来,连哀家都无可奈何,但富察氏却总是温声细语地宽慰皇帝。哀家从没见他们红过脸,正因为这样,哀家觉得皇帝是个让人省心的,比那些个收不住心的纨绔子弟强上百倍。可惜富察氏福薄,她去后哀家满心想为皇帝寻个好孩子,乌喇那拉氏无论家世、相貌、人品都是最拔尖的,可她就是拢不住皇帝的心……”

    和珅跪在地上,寂静的空气中只能听见太后有气无力的话语,和夹杂在话语声中隐隐约约的喘息声:“这些年,后宫里年复一年地进新人。哀家年纪也大了,最大的愿望就是帝后能和睦,其他的只要闹得不出格,哀家也就不管了,直到发现了皇帝对你的心思。”

    和珅张嘴想要说什么,却被太后艰难地抬手止住了:“听哀家说完……自从皇帝对你起了心思,哀家才觉得他有点鲜活气。这宫里传得最快的就是消息,皇帝殿中有一丝半点的风吹草动,隔日便会传开来。今天是皇帝龙颜大悦,明天就是皇帝气得摔了瓶子。皇帝宫里头这么热闹的日子,当真是许久没有过了。”

    ☆、第七十章

    和珅讶异地看着太后,全然没料到会有这么一个转折。听着太后话里的意思,竟是没有了起初的强势。这样模棱两可的态度,反倒让和珅更加摸不着头脑。

    太后并不知道青年此刻纠结的心情,她偏头细细打量着和珅,半晌笑道:“哀家原想着,你必定是外貌或性情像极了富察氏,这才拢住了皇上的心。可如今看来,分明是天差地别的人。”

    和珅怔住了,他隐约明白太后话里的意思,却又没能全然抓住。太后强撑着说了这么些话,精神便有些不济了,她轻轻地叹了口气:“和珅,你还不明白么,不论从前的皇帝有多在意富察氏,可如今让他心心念念的人是你。哀家的儿子,能摸透他性情的人少之又少,当年皇后算一个,可即便如此,哀家也从未见过皇帝那样迁就一个人。”

    和珅猛地瞪大了眼睛,太后的这些话,让他想通了其中的关节。诚然他一直耿耿于怀弘历对先皇后的好,人人都在夸。先皇后温柔贤惠,是贤妻的典范和楷模,弘历也对她敬重有加。可如果富察氏没有那么知书达理呢,弘历对她的态度,又会否如对乌喇那拉氏一般?

    谁都不知道。

    太后靠在软枕上,看着和珅忽晴忽暗的脸色,只能再添一把火:“哀家看着你,就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年妃早逝,在先帝神伤的日子里,也曾来寻过哀家,可哀家咽不下那口气,硬是将先帝越推越远。其实哪怕是天家,夫妻之间又何来隔夜仇呢?若说先帝对年妃的好,尚是哀家亲眼所见,那皇帝与富察氏相处的情形,你却从未得见,何以介怀至此?”

    太后一声声地劝着,和珅却没有全部听进去,他回想起与弘历相处的点点滴滴。这一路走来,他大错小错不断,尤其初来乍到的时候,更是给弘历出了许多难题,如果说一开始弘历顾念着对原身的旧情而包容他的话,那么二人都明晰了对方的心迹之后,自己也不乏任性妄为之举。现在想来,弘历唯一一次对他发火,还是因为钱沣一案。

    就像太后说的,和珅自己都很难想象,以弘历的性情,会对一个人如此包容。哪怕将对象替换成富察氏,弘历恐怕也无法做到这个地步。

    太后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语气不无感慨:“等你到了哀家这个年纪,自然会明白珍惜眼前人的道理。”

    和珅一时无言,他犹豫地看向太后,疑心她是不是病糊涂了,他试探着问道:“可奴才是一介男儿身……”

    太后从回忆中抽身,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哀家是老了,可还不糊涂,皇帝是个孝顺的孩子,现如今只要他能高兴,哀家也就高兴。”

    太后的话说得隐晦,和珅却听明白了,自古天家哪有不信奉多子多福的,只怕是太后心中早就有了属意的阿哥。太后不是圣人,一颗心也不能平分成几瓣,哪位阿哥平素与太后最为亲近,和珅一想便有了头绪。”

    和珅心下微颤,他从没有想过,到头来最介意男儿身的人,反而是他自己。他眼中如洪水猛兽般困难的问题,太后却并不以为意。

    太后见青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温声道:“和珅,皇帝这些年,虽然身处后宫之中,可是哀家看得出来,这后宫里并没有真正的可心人。皇帝难得惦记着谁,让哀家是既高兴又惶恐,现如今离了宫尚觉不出来,待回到宫中,终日对着宫墙,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那滋味委实难受。当日在泰山之上,皇帝能对你吐露心声,实在难得。”

    和珅猛得一怔,顷刻间全明白了:他以为弘历在睹物思人,殊不知这些话在弘历的心里压了多久,又经历了多少个日夜熬成了心头的脓疤。像弘历这样的九五之尊,在人前保持威严得体的模样并不难,难的是他愿意将最柔软的地方,最致命的伤口展现给人看。

    青年紧握着双拳,只觉得眼眶酸涩得过分。太后的话说得太急,胸腔中的喘息声十分可怖,和珅被那喘息声惊得回过神来,刚欲上前搀了太后躺下,就被太后抬手止住了。

    “躺不得……哀家如今坐着尚能……说几句话,躺下反倒咳得厉害些……”

    正说着,宝奁端了汤药进来,瞧见太后的病势,头一次对着和珅没有好脸色。她飞快地放下药碗,缓缓地轻抚着太后消瘦的脊背,待太后稍稍缓过来些,才皱眉瞥了和珅一眼:“娘娘,您这是何苦呢……”

    宝奁视线中隐隐的指责让和珅备受煎熬,他躬身行礼,想要将空间留给主仆二人。然而太后却看穿了他的心思,及时出声道:“站住,宝奁不是外人,哀家要说的她也听得。”

    和珅只好顿住脚步,有了宝奁的服侍,太后说话明显比方才顺畅了些,语气却也没有了方才的柔和,变得严厉起来。

    “皇帝愿意亲近你,和你说说心里话,哀家是高兴的。可哀家更怕,原本无坚不摧的帝王,从此就有了记挂,有了软肋。今日单是哀家一句话,皇帝就全然失了分寸,他日若是出了什么变故,皇帝又会如何行事,哀家不敢想。”太后脸色奇差,却有一股子精神,目光灼灼地盯着和珅。

    “和珅,你知晓皇帝对你的好么?”太后缓缓问道。

    “奴才……知晓……”和珅小心翼翼地应道。

    “不错,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太后忽然出声赞道:“你既然知道自己的身份,自然也该明白,主子和奴才,断然没有未来的道理……”

    和珅心下一咯噔,又听太后道:“皇上对你的心思,哀家能瞧出来,旁人自然也能瞧出来,人言可畏,你让满朝上下怎么议论皇帝?”

    和珅的心止不住地往下沉,他顺着太后的话去想,脑海中隐约浮现出两个词:昏聩之君,佞幸宠臣。

    太后幽幽地叹了口气:“和珅,别怪哀家心狠,身为额娘,自然希望皇帝能够寻到贴心人。可作为太后,哀家不能眼睁睁看着皇帝做出有违礼法的事情,沦为后世的笑柄。”

    和珅沉默地听着,他在等太后的决定。太后看着他不自觉流露出的戒备,苦笑道:“今日哀家要你当面发誓,无论日后皇帝待你如何,你都必须守着君臣的大防,绝不能逾矩越礼。”

    和珅闻言只觉得嘴里发苦,太后的决定自然有她的立场和道理。只是这话她不会说予皇帝听,当下这个节骨眼上,太后绝不会做出让母子俩生嫌隙的事情。

    所以她将和珅单独留下来,逼他作一个承诺,要他无论如何必须死守着君臣之礼。和珅可以对皇帝温言相劝,安慰开解弘历,照顾弘历的生活起居,可一旦皇帝要求更亲密的接触,他必须谨记今日的誓言,严词拒绝。

    和珅蹙眉望向太后,太后却躲开了他的目光,藏在锦被下的手微微颤抖着。一旁的宝奁似有所觉,轻轻地按住了太后的手,轻声催促道:“和大人……起誓吧,这是太后的懿旨……”

    和珅嘴微张,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心头的酸涩与无奈将他几近湮没。

    “太后娘娘……人心都是肉长的啊……”太后的话就像一把藏在棉絮里的刀子,表面上给人希望,内里却是满满的绝望。

    和珅现下的做法,倒是真的合了太后的意,既用心侍奉皇上,又不逾矩。可弘历贵为帝王,又能迁就和珅多久呢?时间长了,没准皇帝就厌烦了,甚至由求而不得演变为恼羞成怒。太后这是给和珅埋下了颗□□,偏偏和珅又无法反驳这软硬兼施的伎俩。

    太后已经把脸偏向一边,不再去看和珅的表情,只有宝奁还在催促着。和珅伏跪在地上,艰难开口道:“若是……奴才不愿起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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