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清楚地看见男人变脸的全程,只觉得哭笑不得。每回看申禾待人接物,他便有一种错觉,上辈子的和珅又回来了,但当男人面对着自己的时候,弘历又清楚地意识到,申禾还是那个申禾。人前的他,不过是披上了一张狼皮,将自己伪装成大尾巴狼的模样。

    申禾走到殿外,就见海兰察和一个洋人在争辩着什么。海兰察也是个一点就着的暴脾气,那洋人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完整的句子,海兰察听得恼火。他到底是练家子,看着牛高马大的洋人也不怵。和珅看着他的模样就知道不好,赶忙笑着上前道:“海大人这是怎么了?”

    海兰察一见和珅,就像看见了救星一般,忙拉着他道:“和大人,你可总算来了,我跟这洋人说不明白,他嘴里说的那些,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可有一条我是懂了,这洋人不愿意向皇上行跪拜礼,你说哪有这样的道理啊!”

    和珅一边听着海兰察的话,一边打量着那洋人,见他既急躁又无奈地看着自己,像是将自己当成了海兰察的同党,顿时失笑出声。

    海兰察诧异地望着和珅:“和大人,你笑什么?”

    和珅没有回答他,而是径直走向了那个洋人,他将顶戴取下,朝那洋人一点头。这个举动瞬间让那洋人浅色的眼睛亮了起来。

    紧接着海兰察就看到了让他下巴都惊掉的一幕,和珅居然在用流利的洋文跟那洋人交流。

    那洋人看起来完全不像方才那般急躁,和珅脸上也带着和煦的笑意,海兰察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多余的人。

    从交谈中,和珅得知那洋人就是乔治·马嘎尔尼,那位后来极力主张对清朝使用武力的主战派。

    此时的马嘎尔尼虽然觉得与清朝的官员无法交流,却还是极力维持着绅士的派头,尽管他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他试图极力向海兰察转达,自己真的十分尊重贵国皇帝,但却断然没有理由双膝下跪的观点,在马嘎尔尼的观点里,那是只有最低等的奴仆,才会匍匐在君王脚下,作为一个刚经历过资产主义革命,脑子里都是自由民主思想的异国人,他被这个东方帝国所谓的文明吓到了。

    只可惜,海兰察是个半点不懂西方思想的硬骨头,马嘎尔尼甚至觉得,再争论下去,海兰察或许就会对他大打出手。

    正在他绝望沮丧之际,忽然就看到了一个眉目俊朗的男人,那男人与海兰察站在了一边,对着他指指点点,让他有种被人从背后议论窥视的不舒服感。可是下一秒,他看见那个男人朝自己走来,行了个脱帽礼。

    马嘎尔尼大喜过望,他终于看到有人舍得将脑门上那顶造型奇特的帽子摘下来了,在此之前,每次他朝中国官员行脱帽礼的时候,从来没有得到过相应的回礼。在他的眼中,那些官员把头上的帽子看得比身家性命还重,绝不会轻易摘下来,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强求了。

    和珅并不知道,就这么一个细小的动作,他就被马嘎尔尼认定为可以交流沟通的人。

    事实并没有出乎马嘎尔尼所料,和珅的英文甚至比他想象的还要好。他急切地向和珅表达了免去行双膝跪拜礼的请求,和珅含笑着点了点头,回应道:“我国君王已经同意了,你可以用面见君王的最高礼节觐见,行单膝跪礼。”

    马嘎尔尼大喜过望,因着和珅的出现,他觉得清国,也没有所见的那般野蛮,至少还是有明事理的人在的。再者瞧着和珅的打扮,明显就是皇帝的心腹,果然自己方才接触到的,不过是些低层官吏罢了。

    这样想着,他傲慢地扫了海兰察一眼,面带笑容地跟着和珅进入殿中。

    大殿之内,大臣都分列在两旁,眼睁睁地看着和珅领着一个洋人走进殿中。一些京中大员,也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洋人,却还是偷着打量来人的穿着打扮。

    马嘎尔尼并不在乎两旁投在他身上的目光,他只想一睹大清皇帝的真容。当他见到弘历的时候,下意识地怔了怔,他想起了曾在英国看过的,大主教的画像。就如同弘历一般,手持权杖坐在高位上,连同国王和贵族都要匍匐在他脚下,虔诚地亲吻他的手背。

    即使是马嘎尔尼这种,受过新思想洗礼的人,也觉得上座的男人,有一种睥睨天下的气度。像是被某种气氛所感染一般,他不由自主地单膝跪下,口中学着和珅方才教他的话念道:“英国使臣马嘎尔尼,拜见清国皇帝陛下。”

    和珅站在一旁,暗自点头,目光投向了弘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走,端的看弘历怎么表现了。

    弘历望着马嘎尔尼行礼的姿势,略一蹙眉,倒是没有多说什么,反倒是一旁的和珅笑着说:“先生请起。”

    弘历听到和珅口中的英文也愣住了,还好马嘎尔尼率先将带来的礼物进献给皇帝,才缓解了一时无话的尴尬。

    所有的礼物都按照西方人的礼节包装好,从外表上看,根本看不出里头是什么东西。但和珅知道,炫耀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是马嘎尔尼此行的目的之一。因此这里头装的,必定不是什么金银财宝,而是最能展示西方先进科技的东西。

    弘历似乎习惯了这种进献的过程,抬手就想赏赐马嘎尔尼金银财宝。然而和珅却忽然冲弘历笑道:“皇上,我瞧着这礼物包得真好看,何不将那包装拆开,也好让殿中的诸位都开开眼。”

    弘历盯着和珅亮闪闪的眸子,吩咐侍卫道:“将那礼物拆开。”

    马嘎尔尼的眼睛猛得亮了起来,他急切地想要知道乾隆帝看到这些科技产品时的表情。

    第一个礼盒被打开的时候,众人都愣住了,那是一种不知名器具的模型,弘历也看得一头雾水,他朗声道:“朕瞧着,这怎么有点像咱们的枪炮呢?”说罢,又转向海兰察道:“爱卿可知道,这是什么物件?”

    海兰察仔细端详了许久,几乎可以笃定这是一种大炮,于是向弘历回禀道:“禀皇上,这物件看着像西洋的大炮。”

    海兰察话音刚落,殿内的臣工就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弘历皱眉道:“诸位有什么异议,不妨当面提出来。”最后在众人的推举下,刘墉出列道:“皇上,臣以为,夷人狼子野心,公然向皇上进献炮火,其情节实属可恶,简直没将我天/朝上国放在眼中。”

    和珅心下一沉,心道果然来了。他匆忙地看向弘历,见皇帝脸色微沉,却强忍着没有发作。

    和珅适时出声道:“皇上,奴才倒是有不同的看法,从古至今,并没有人规定进献时不能献枪炮,更何况来使带进殿中的,只是一枚模型,许是夷人不懂规矩,想将自行研制的枪炮献予皇上当礼物。”

    马嘎尔尼完全听不懂两方的争论,他一直在观察着弘历的表情,却并没有从弘历脸上看见惊叹和惊喜,他甚至觉得,皇帝的脸上带着一丝愤怒。

    弘历并没有评判刘墉与和珅的说法,他只是下令道:“将抬进殿的这些礼物全都拆开。”

    一时间,所有礼物的真容都展现在了朝臣面前,这一次他们脸上的表情更加精彩。如果说方才他们还能看得出,那件礼物是大炮模型的话,那么这一回有好些东西,他们甚至叫不出名字。

    和珅一件件地看过去,望向马嘎尔尼的目光越来越复杂:天体运行仪、气压计、赫谢尔望远镜。马嘎尔尼当真是将西欧最先进的仪器带过来了。

    他连忙回头看向弘历,见弘历目光深处透出一丝挣扎。和珅感慨的同时,又带着一丝欣慰。在现代的时候,和珅曾从史书中读到,马嘎尔尼使团访华时所带的礼物,全都被堆在了圆明园中,一直到列强侵华,闯入圆明园,都还没有被拆开。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错过了一个怎样的机遇。

    这一回,没有臣子再出列禀报了,文明的力量足以使任何人闭嘴。弘历默默地看向了他的爱人:“和珅,你可知道这些都是什么?”

    和珅没有让弘历失望,他轻笑道:“皇上,这些器物都有其功用,但说来话长,皇上若是有兴趣,容奴才日后慢慢向皇上禀报吧。”

    和珅的话,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刹那间,朝臣们看向他的目光都不同起来。如果说先前他们对和珅的得宠,还有那么点嫉妒和不屑的话,那么此刻,他们全然无话可说。旁的不说,光是那一口流利的西洋语,和那处变不惊的态度,就决定了他有资格成为众臣之首。

    在和珅的安抚下,弘历的心绪也慢慢平复下来。被人遗忘的马嘎尔尼站在大殿中,只能向唯一懂洋文的和珅求救。于是他冲和珅问道:“和大人,这是什么情况?”

    和珅应道:“你带来的礼物,我国皇帝陛下十分满意,还请先生在行宫暂歇,一应事宜稍后再议。”

    马嘎尔尼一听有商议的余地,一颗悬着的心便暂时放了下来,脸上也扬起了热切的笑容:“那我就静候和大人的佳音了。”见弘历将那迫击炮的模型拿在手里反复观察,马嘎尔尼很是得意,他索性道:“要是皇帝陛下准许,我可以请工匠现场为皇帝陛下演示西洋炮法。”

    此言一出顿时语惊四座,一众臣工纷纷反对道:“皇上,万万不可啊,大炮逼近大沽口岸,已经是史无前例,要是真的开进京,万一洋人图谋不轨,我们就引狼入室了啊。”

    海兰察一贯看马嘎尔尼非常不爽,他指着马嘎尔尼喝道:“在座的诸位都知道,不论是多少品的大臣,都不得佩刀上殿,你这夷人,居然还想将洋炮开进京,真是岂有此理。”

    和珅望着马嘎尔尼莫名其妙的表情,一颗悬着的心有些无力,恐怕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马嘎尔尼所说的演示,就是真的演示,要说卖弄炫耀,那肯定有,但要说不轨之心,那必定是没有的。毕竟洋使此次前来,重头戏还未登场,一个想给你许下自由资本主义美好蓝图的游说者,又怎么会在此刻将他们的獠牙露出来呢。

    让和珅欣喜的是,听了朝臣的话,弘历却没有轻易地下论断,他转向和珅道:“和珅,你怎么看?”

    和珅沉吟半晌,开口道:“不是我非要标新立异,实在是奴才觉得,诸位大人的担心有些杞人忧天了。”

    弘历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问道:“此话怎讲?”

    ☆、第九十四章

    和珅应道:“皇上,马嘎尔尼只是一国使节,在他之上,还有英吉利的大臣、国王,简而言之,一个小小的使节,根本就没有话语权,就算他真的有不轨之心,难道他还能凭那区区几门大炮,就让京城沦陷?难道我大清的炮火、兵丁都是摆设么?”

    说着,他又看向了海兰察:“海大人,不是和某不给你面子,你也是领兵之人,自然懂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我问你,就算这帮洋人真的图谋不轨,他们的后方补给呢?说的不好听,咱们京城百姓,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们淹死。”

    和珅的话,让下首的一些臣子笑出声来,海兰察垂下了头,他也承认,自己这结论下得有些武断了。

    和珅这才将目光重新转向弘历:“至于这炮法演示,还得看皇上的意思。不过奴才曾经听闻,这种洋炮,是步兵的利器,因他体积较小,射程较近且操作简便,所以极具实用价值。”

    除了弘历以外,和珅并没有发现,大殿之内还有一个人听得格外认真,他就是阿桂。

    和珅每说一句,他的表情便凝重一分。从马嘎尔尼的礼物掀开到现在为止,阿桂没有说过一句话,他毕竟是真正的行军之人,与刘墉这种注重礼节,满脑子弯弯道道的人不同,阿桂看到的,是实实在在的差距。

    除此之外,让他更惊讶的是,和珅对洋炮的了解,他尚且能从那炮的结构中窥得一二,可和珅身为一个文臣,说起那洋炮的特点,竟也头头是道。

    如果君王允许,阿桂本人,还是非常希望能够亲眼看看那洋炮的威力的。于是他出列道:“老奴赞同和大人的说法。”

    众人都没有想到,阿桂会突然出来淌这浑水,阿桂与和珅不同,他资历老,连皇上都得给他三分薄面,更遑论普通的朝臣了。

    一时间,窃窃私语的声潮弱下去了。

    弘历也终于颔首道:“和珅,这西洋炮法演练之事,就由你来负责,择日进行吧。”

    和珅唇角微微翘起,含笑应道:“奴才遵旨。”说罢,他转头看向马嘎尔尼:“我国皇帝陛下,已经同意炮法演练之事,先生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与我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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