沔阳县东郊,车马店东厢房,身穿长警制服的那一伙人围坐成一圈。

    “罗队长,你真就这么打定主意了,带兄弟们背井离乡,到香港去?”一位生着络腮胡子的汉子亲手斟满一杯茶,递到端坐众人中间那浓眉大眼宽脸膛的汉子面前。

    罗队长冷冷地斜斟茶那汉子一眼,说道:“金大胡子,你怎么跟个娘们儿一样!离开上海前咱不是都把话都说明白了么?愿意去,你就跟着,不愿意去,也没人强迫你。杜先生分发的安置费用,可曾少了你一分?”

    “我不是这个意思。杜先生不曾亏待咱们,咱们又何曾给杜先生惹过一点麻烦?这些年鞍前马后,苦活脏活咱皱一下眉头没有?哥儿几个都知道,杜先生是打算出国的,香港也只是他的临时落脚点。罗队长,杜先生出国也会带着咱们兄弟么?天下就没有不散的筵席,我是想着咱们兄弟要人有人,要枪杆子有枪杆子,干嘛不自己讨点营生?”金大胡子有意煽动众人道。

    “咱们这些粗人,能讨什么营生?”罗队长道。

    “出上海滩之前,张老头子传人送话过来,他新接手了几家酒楼、烟馆和赌场,都缺人,咱们回去,上海滩还是咱们的天下。”金大胡子看了眼四周的弟兄,说道。

    周围有几人眼里立即放出亮光来,还有几人冷哼出声,却不说话,扭头看着罗队长,看他是什么态度。

    “你要回去跟着张啸林做汉奸是不是?”罗队长挑眉道。

    金大胡子脸色有些难看,“混口饭吃罢了,再说妻儿老小全扔在上海滩,我不放心。”

    罗队长盯着金大胡子,端起茶杯,将金大胡子斟满的茶水慢慢倒在地上,“明日南下,经岳阳,到长沙,再直抵香港,好歹将杜先生安全送到香港。愿意跟着我的,继续给杜先生做先头部队。不愿意去的,现在出门,天地广阔,任你驰骋!”

    金大胡子脸腮抽动几下,站起身来,“高洪喜、王源进、阿文、嘎梁、肖柴片。”点了这几个人名,也不多说,推门出去。

    这五人显然事先跟金大胡子透过气,原本都还犹豫不决,眼下却因金大胡子点了名,不由自主地被划入到金大胡子的阵营中去。五人都有些不自在,慢吞吞地站起身来,躲躲闪闪地瞟罗队长几眼,不知道是走是留。

    罗队长无所谓地扬了扬手,“去吧去吧,大路朝天各走半边。”

    有两人走到罗队长旁边,脸上堆着笑,“罗队长……”

    “走!”罗队长断喝道。

    五人灰溜溜地出了门。

    金大胡子等这五人出门来,左右晃了晃头,发出一连串咔咔的声响,“先找个睡觉的地方,明天一早回上海滩!”

    “好好好,听金大哥的。”

    “金大哥说怎样就怎样!”

    “还是金大哥有主见……”

    这一伙人连连奉承道。

    武岳阳、麻耗子和骚猴儿三人正坐在车篷旁边,商量着在车队到达江汉以后,如何继续东行——有传言日军已经兵分三路,大举进军南京,国军调集13个师,共计近十万人守城,准备与日军一决雌雄。此时的南京城已经戒严,车队到江汉就会回返,而沔阳到江汉,不过两天的路程,武岳阳一伙人有必要在到达江汉之前,商定好后边的路该如何走,免得事到临头争执不休。

    看见金大胡子一伙人从东厢房出来,三人立即收声,齐齐看向金大胡子这伙警察扮相却身上透着浓浓江湖气的神秘人。

    金大胡子扫武岳阳这三人一样,倒没说什么,晃着膀子从车篷旁走过。金大胡子身后的那叫“阿文”的上来一脚踢在车轱辘上,气势汹汹道:“看什么看?小瘪三!”

    骚猴儿瞪圆了眼,就要还嘴,武岳阳急忙拉住他胳膊,连使眼色制止他发声。

    金大胡子一伙人去找车马店掌柜,强行将几个货郎赶出去,将他们的客房占了。

    “你拦着我干嘛?小爷受他们的鸟气?他奶奶个爪儿的!”骚猴儿甩开武岳阳的手,骂道。

    “小不忍则乱大谋。”武岳阳道。

    “谋个卵蛋!今晚小爷玩死他们!”骚猴儿重新跳进车篷,继续睡觉去了。

    麻耗子向金大胡子一伙人强行霸占的客房方向看了看,喝口烧酒暖了暖身,转过马厩,向大路对面走去。

    “你干什么去?”武岳阳问。

    “睡觉!”麻耗子头也不回地回答道。

    两个时辰后。骚猴儿打个寒颤,搓搓手掌,爬起身来。

    弯月虽然早过了头顶,可上弦月有早起早落的特点,这时还未过半夜子时。

    骚猴儿可没性子耗到后半夜,他见麻耗子不在车篷中,只有武岳阳蜷缩在一旁。骚猴儿扒拉两下武岳阳。

    武岳阳刚睡熟,被他打扰了美梦,也不起身,闭着眼没好气道:“干嘛?”

    “麻子呢?你看见他没有?”骚猴儿道。

    “没看见!”武岳阳翻过身去,面朝里,背对着骚猴儿。

    “睡睡睡!睡死你得了!”骚猴儿骂骂咧咧地跳下车去,活动活动手脚,绕开光亮处,顺着马厩后面的阴影,潜行到车马店后院。

    武岳阳哪里还睡得着,他掀被爬起,尾随骚猴儿身后,跟到后院,在一口倒扣的破缸后面藏住身形。

    骚猴儿绕着东厢房转了两圈,在门口停留了好一会,从门缝向房内窥探一番,又伸根细木条进去挑了挑门闩,发现房门不仅被门闩闩死,更被桌椅顶住。骚猴儿转而摸到窗户下面,抠了抠窗框下沿,将窗子向上扒开一条窄缝,伸着脖子瞧了瞧,又悄悄将窗页合上。

    武岳阳猫在水缸后面,饶有兴味地盯着骚猴儿抓耳挠腮地在东厢房门前晃来晃去。武岳阳虽然当时没听到骚猴儿和麻耗子如何商定比试偷枪,可事后还是从麻耗子嘴里打听到两人似乎今晚就会动手。武岳阳知道两人若是失手,必定引来麻烦,可是眼瞅着就到江汉了,再不弄几把枪傍身,到了南京可就进了马三的地盘,哪能等到那时候再去弄枪?是以他明知危险,还是由得骚猴儿和麻耗子动手。

    武岳阳看着骚猴儿转来转去想不出偷枪的办法,心中琢磨,若是换做自己,又该如何偷枪?换了麻耗子,他又会用什么办法?想到麻耗子,武岳阳突然怔了一下,心中暗道:“麻耗子哪去了?”

    麻耗子此时正趴在车马店斜对过的土坡上,他白日里不声不响地在土坡顶部铺些枯枝干草,用以夜间栖身避寒。他微闭着眼,稍有风吹草动,就睁开眼向下打量。从他这个角度望下去,车马店方圆几十步范围内,一草一木尽收眼底。

    骚猴儿突然从东厢房门口跑开,到马厩后面的草垛旁,分几次抱回一堆干草,堆放到东厢房门口。他做贼似的四下张望一番,从怀里掏出洋火来。

    武岳阳隔着十几步远,看不清骚猴儿从怀中掏出的是什么,不过猜也能猜得出,骚猴儿准是打算放火,藉此趁乱偷枪。

    这时正逢入冬时节,草木早已枯黄,南方天气虽然仍旧潮湿,可一旦起火,势必难以扑救。武岳阳正打算出来阻止,却见骚猴儿又将怀中掏出的物件揣了回去,踮着脚将草堆从门口分三次抱到金大胡子那几人住下的客房门口,之后再次掏出怀中之物,“刺啦”一声,划出一朵萤火,将草堆点燃。

    “着火啦!着火啦!”骚猴儿贼喊捉贼地叫嚷几声,一闪身,藏到车马店前厅门过道口的长桌下面。

    水缸后面藏不住人,武岳阳赶紧躲回到车篷中去。

    客房中熟睡的客人都被惊醒,闹哄哄地一窝蜂挤到车马店外,老幼妇孺避着火光躲到一旁,几个来不及披上衣服的赤着膀子的汉子寻了水桶,去水井挑水救火。

    武岳阳扒着车篷门缝,眼见着火的草垛被众人几桶水浇灭。再向前厅望去,骚猴儿早不见了踪影。

    店掌柜连连感谢众顾客帮忙救火,先是应承免掉明日的茶饭费用,将众人恭敬送回客房,又吩咐几个伙计扫净灰烬,他自己则亲自与在车篷中过夜的几个马夫交谈,问这几人有无听到异常响动。武岳阳也被问到,他和那几个马夫都一样茫然地摇摇头。

    店掌柜气鼓鼓地在回前厅去,暗自琢磨着,最近到底得罪过什么人?想了半天也没个结果。骂几句“他妈的!下三滥”,又坐了好一会儿,留下个店小二在前厅守夜,自己回屋睡觉去了。

    骚猴儿和麻耗子迟迟未露面,武岳阳探头盯着金大胡子的那间客房,眼睛一眨也不眨,他不知道骚猴儿和麻耗子到底得没得手。

    武岳阳的担心有些多余。此时麻耗子和骚猴儿早已趁着大伙儿救火的空当,分别潜入东厢房和金大胡子的客房。

    骚猴儿瞅着屋中六人睡熟,纷纷打起呼噜,他才从床板下钻出,逐个从大通铺上六人身上摸过去,一一将盒子炮收了,可是只翻出五把盒子炮出来,金大胡子的那一把枕在脑袋下面。长枪不便携带,骚猴儿揣好盒子炮,打算悄悄离开。他轻轻拨开房门,突然想起似乎忘记了什么事。

    骚猴儿回过身,借着窗口映入的月光,他一眼看见木桌上的水壶。骚猴儿喜上心头,轻轻将水壶取下,撒一泡尿进去,重新放在桌上。这才小心出门。

    麻耗子和骚猴儿比试谁偷的盒子炮多,而长警大多在东厢房,骚猴儿自然不肯就此作罢。前厅中那守夜的店小二正毫无知觉地趴在桌子上打盹,骚猴儿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前厅穿过,来到东厢房门口。

    骚猴儿发愁如何进东厢房去,麻耗子在屋中,却正在发愁如何出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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